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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兒人多,見了也是場面上的往來。音樓目不斜視到了轎前,旁邊一雙手上來攙扶,闊袖之下十指jiāo扣,那份甜蜜便放大到令人心悸。她低下頭眼波微轉,他頰上笑靨隱隱,視線一個jiāo錯旋即調轉開,她端坐下來,他替她放下垂簾,關上轎門。
雪依舊下得不疾不徐,肖鐸的坐輦在前面開道,知道她就在後面跟著,心裡漸次平靜下來。
這段時間忙,臨近年底朝廷里的事也格外多,他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。手上停不下來,可是一得閒就想她,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、睡得好不好。所幸有帝姬常去竄門子,也好排解一下她的寂寞。不見面尚且能壓抑,無非像以前那樣過,可是見了她就開始慌亂,辦事毛躁,條理也不清晰了。什麼接手西廠、什麼財務鹽務,他全想不起來了,一門心思盤算怎麼偷出閒來和她在一起。說來不好意思的,他是食髓知味,這輩子認準一個女人,就像從佛壇上跌進了萬丈紅塵,五體投地,再也站不起來了。
他事先打聽過,今晚上皇帝要閉關,傳召他們必定有事吩咐,吩咐完了沒那份閒心過問他們行蹤。明早上祭天地,皇帝五更沐浴換袞冕出行,到時候匆匆忙忙心無旁騖,那件差事不是他伺候,對他來說又騰出個大空閒,這樣算來,竟然有一夜時間可以和她廝守。
他心裡撲騰起來,只盼快些到西苑,快些把事張羅完。想起她的模樣神qíng,要瞧他又不敢瞧的樣子,真甜到骨頭fèng里去了。一路心神dàng漾,好容易到了宮門上,弓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腕上,迎她下轎進門檻。
風雪迷人眼,頭頂上打著傘,雪沫子還是直往臉上撲。他攜起大氅門襟抵擋,那氅衣本來就打了無數的褶子,拉扯開像扇面,可以嚴嚴實實把她護住。她看不清路了沒關係,有他牽引著。自覺別人也瞧不真她這裡的境況,便挪開在他腕上借力的手,把他的胳膊滿滿抱進懷裡。
這點小動作,說起來太幼稚,可在彼此眼裡卻有別樣的溫qíng和刺激。肖鐸拋來一個羞怯的眼神,音樓忍不住發笑。這人什麼都好,就是男女相處起來面嫩,簡直有點匪夷所思。以前看他威風八面,再打量眼下模樣,真鬧不清哪個才是他的本來面目。
胡思亂想間到了太素殿前,西苑一向是皇帝靜修的地方,宮妃又不得擅出紫禁城,因此哪怕近在咫尺,她也未曾有幸到過這裡。世人眼中的皇家苑囿都應當是金碧輝煌的,可這處卻大不相同。白土粉牆,殿頂覆茅糙,難得一派洗淨鉛華的純真氣象。進門也不消通傳,皇帝就在正殿裡,因著燒了地龍子火牆,殿裡暖氣暾暾,他就穿著雪白的雲錦長袍,頭髮松垮垮束著,據說是效法仙師呂dòng賓。聽了太宵真人的話要道法合一,光腳走路,腳底在地板上拍得啪啪作響。
兩人依矩上前行禮,皇帝直截了當道:“廠臣擬詔,朕要廢后。此事不必jiāo由內閣合議,朕說了算。”
音樓和肖鐸都有些意外,難道就因為今天皇后打了音閣兩巴掌,便要動這麼大的gān戈麼?肖鐸遲疑道:“廢立皇后是動搖根本的大事,乾坤震dàng則天下不安,還請主子三思。”
皇帝這半天被音閣哭得腦子發僵,她越鬧他越恨皇后,到最後心頭恨出血來,不廢gān什麼?還留著過年麼?
“朕是大鄴天子,朕做得天下萬民的主,還做不得自己後宮的主?朕能冊封她,自然也能廢她。”他揚手一揮,“此事不必再議,按朕說的辦。起糙詔書細數皇后罪狀,記著,那是給百姓看的,用不著摳字眼兒,就照老百姓最恨的來。皇帝雖執掌社稷,說到底也是尋常家子過日子,休了個把不成事的混帳老婆,算得了什麼!”
音樓在一旁聽得無關痛癢,誰當皇后和她沒什麼相gān,要是哪天皇帝能像廢黜皇后一樣攆她出宮,那才是她幾輩子的大造化。
他們外頭議事,她由宮人指引著進了後殿裡。龍鳳地罩後面的拔步chuáng上躺著音閣,她是細皮嫩ròu的臉,挨了兩巴掌到現在還隱約有指印。音樓在chuáng沿上坐下來,擰著眉頭問:“姐姐這會子怎麼樣了?她們下手恁地狠,這是把人往死里打麼!”
音閣卻不見難過,倚著迎枕道:“皮ròu傷罷了,養兩天就會好的。只是折了這面子,實在氣不過。你從外頭進來,聽見皇上給肖大人下令了麼?”
音樓點頭道是,“說要廢后,看來皇上這回是氣大發了。”言罷打量她,看她滿臉得意之色,試探道,“有廢就有立,我瞧皇上對你是真心實意的,說不定這回咱們步家要出皇后了。”
音閣儼然十拿九穩的樣子,音樓心裡有些小小的遺憾,看來指望她來頂替端妃的位置是不可能了,人家有更遠大的志向。
皇帝和肖鐸商議了很久,全因隔了兩重門,外間說些什麼聽不真切。音樓音閣兩姐妹感qíng本來就不好,到一起也沒有共同語言,兩兩相對,氣氛淡薄,總熱絡不起來。
後來見皇帝進來,音樓自覺留著尷尬,便蹲身行禮打算退出去。皇帝負手看她,不知是不是點了口脂的緣故,在燈下有種難得一見的婉媚顏色。皇帝嘴角微沉,頓了頓道:“許久沒去瞧你了,你好不好?”
音樓依舊恬靜笑著:“謝萬歲爺垂詢,奴婢很好。只是多時未見主子,又不得西苑的消息,心裡記掛聖躬。”
皇帝嗯了聲,復深深再看一眼,收回視線從她面前經過,邊走邊囑咐道:“往後你姐姐留在西苑,你常來走動走動。畢竟親姊妹,做個伴也好。”說完揚長進帷內去了。
音樓道是,對著幔子行個禮,斂裙退了出來。
外面雪還沒停,她在檐下站了一會兒,寶珠上前接應她,給她扣好了鶴氅的鈕子。前面太監挑燈引路,她們在後頭撐傘跟著。太素殿臨水而建,門前有遠趣軒和會景糙亭,循岸南行還有天鵝房,左顧右盼,有種徜徉山水間的錯覺。
大宮門就在前面不遠處,從這裡能看見門上的錦衣衛。她邁步過垂花門,腳還沒落地,一陣天旋地轉就被人拖進了暗處。看不清來人的臉,卻聞得見那股幽幽的瑞腦香。他拉著她疾行,她也不追問,就這麼走著,走到天涯海角去才好呢!
終於到了一處角門上,這裡無人把守,也許門禁早被他撤了吧!檻外門墩上牽著一匹高頭大馬,通體雪白,環上配紅纓,鼻子噴著氣,天寒地凍里像銅吊燒開水,胡嘴裡she出兩管筆直的白煙,在燈光下尤其分明。
她有些好奇,這是要帶她私奔麼?才要打趣問他,被他托著屁股往上一送,就把她送到馬背上去了。
☆、第87章聯璧宜家
他換好了油稠衣,大約早就有準備了吧!上馬拿灰鼠皮披風裹住她,一抖韁繩,那馬四足發力狂奔起來。音樓頭一回給扔在馬背上,被顛得找不著北,又怕掉下去,死死摟住了他的腰駭然道:“黑燈瞎火的,咱們上哪兒去?”
他戴著幕籬,面紗下的臉一團模糊,唯見一張嫣紅的唇,在雪地反she的藍光下慢慢仰了起來。
“如果能一直走,就這樣走出北京城、走出大鄴,該有多好!”他要控制馬韁,分不出手來抱她,只能低頭親她的額角,“冷不冷?堅持一會兒就到了。”
不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,音樓也不多言,把手鑲進他的玉帶里,可以觸摸到他的體溫。
走出西海子仿佛逃出了牢籠,暫時脫離那片皇城,心頭不急躁,信馬由韁也很愜意。他把速度放緩,這樣的月令這樣的時辰,老百姓都關門閉戶了。他們從石板路上經過,沒有見到行人,唯見萬家燈火。
就著路旁高懸的燈籠光看她,“今兒jīng心打扮過麼?”
她有點不好意思,嘟囔了句,“不是要見你嘛!”
他笑著嘆了口氣,“打扮得這麼漂亮,萬一叫皇上動了心思怎麼辦?”
她倒是從沒往那上頭想,只道:“他如今有音閣,不會瞧上我的。音閣比我漂亮,皇上只愛美人兒。”
他的下頜在她頭頂上蹭了蹭,“何必妄自菲薄,在我眼裡你比她漂亮多了。人有一顆gān淨的心,由里到外都透著美。她心腸不好,不管多漂亮都是爛了根的芍藥,有種腐朽發霉的味道。”
這人嘴甜,說起qíng話來也一套一套的。她嬌憨把臉貼在他胸前,“看你把人家說成這樣!不過音閣這回的算盤打得有些大了,難不成真的想做皇后麼?”
“那就要看皇上對她的感qíng有多深了。”他夷然望四周光景,曼聲道,“她畢竟在中秋宴上露過臉,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她的出處?她身份尷尬地位低,一下子做皇后不容易。我料著是不是會效法漢武帝時期的衛皇后,先進宮充宮女,往上報了孕脈晉個妃位,等生了皇子再封后。飯總要一口一口吃,所以她得耐得下xing子來。要是攛掇著皇上想一蹴而就,恐怕弄巧成拙。”
她唔了聲,遺憾地喃喃:“我本來想把位置讓給她的,可惜人家如今瞧不上。”
他聽了笑道:“你這腦袋瓜就想出這點主意來?別說她不答應和你換回來,就是答應了,皇上也不會首肯。畢竟是做皇帝的人,孰輕孰重心裡有計較。他可以揮霍,可以荒唐,但是絕對不會丟了根基,你當他傻麼?”
她噘嘴不大痛快,“他如今一心向道了,腦子怎麼還沒糊塗?”
“他只想長生不老做神仙罷了,離傻還有程子路呢!不過仙丹服多了,哪天突然bào斃倒有可能……”他捏捏她的鼻尖,唇角挑得越發高了,“你也是個沒出息的,只等人家糊塗了才敢跟人較量麼?”
她是傻,早就傻得出名了。她從沒想過要拔尖,qíng願窩窩囊囊地活著,即便這樣還有人要來坑害她,要是太過jīng明張狂,不知要給他多添多少麻煩!
“你喜歡我變得厲害些?”她仰著臉問他,“自從跟我有了牽扯,你覺得累麼?”
披風緊緊包住她的身體,只露出一張娟秀的臉。他低頭審視她,她的眼神看起來可憐巴巴,裡頭隱約夾帶恐懼。大約怕他會厭煩,語氣變也得小心翼翼。他怎麼同她細述滿腔的愛意呢!只能告訴她,“我不累,你的這點小事同我政務上遇見的麻煩比起來算得了什麼?如果有一天你變得像榮安皇后一樣,那才是真正叫人失望的。你聽我說,守住你的一畝三分地,不惹事不怕事,做到這樣就足夠了。如果有誰存心和你過不去,你不能像音閣那樣硬著頭皮頂撞,吃些啞巴虧,回頭我來替你出氣。”說著笑起來,“關於這點,咱們之前分工合作得天衣無fèng,往後也要保持。音閣今天是運道好,遇見的張皇后膽子不及榮安皇后大。要不當真打死了,她名義上只是南苑王的妾,誰還能大張旗鼓說皇后害死了皇嗣麼?命是撿著了,臉上卻挨了兩巴掌,何苦受那皮ròu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