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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這一番驚天動地的動靜,立刻引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來,步太傅一看架勢,嚇得三魂七魄俱飛到了九霄雲外。既然已經被發現了,再多狡辯也無濟於事。東廠番子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惡鬼,你嘴越硬,落到他們手裡日子越不好過。他顫抖著,帶著曹氏一同跪了下來,“事出有因,步某一時糊塗才犯下滔天大罪,廠公積德行善之人,且看在步某一片拳拳愛女之心的份上,網開一面繞我xing命吧!”
肖鐸冷冷一笑:“拳拳愛女之心?娘娘不是太傅的親生骨ròu麼?周全了一個,叫另一個冒著殺頭之罪李代桃僵,太傅這樣做,實在偏心得厲害啊!”
似乎也觸到了一點痛肋,步馭魯的臉色十分尷尬,但也是轉眼,立刻又言之鑿鑿道:“廠公有所不知,只因為大的那個自小有不足之症,逢到變天就咳嗽氣喘難以自抑,這樣的身子骨,怎麼進京侍奉先皇呢!步某也是利yù薰心了,祈盼女孩兒有出息,悄悄讓兩個女兒對調了一回。如今知罪了,請廠公網開一面,步某願進獻身家,以答謝廠公活命恩典。”
步馭魯這老狐狸,避重就輕很有一手,到現在還在為自己開脫。肖鐸看了音樓一眼,她轉過臉去,想必也在對她父親的滿口仁義感到不屑。看清了好,看清了就把肩上的擔子放下了。他站起來,居高臨下俯視匍匐在地的兩個人。願意花錢消災,倒也是個妙方兒。不過仨瓜倆棗想打發他簡直是異想天開,音樓不能白擔這些風險,所有的錢用來給她添妝,叫她以後在宮裡的日子過得富足,也是他步馭魯對閨女的補償。
“如此就看太傅大人的誠意了。”他抬手一揮,把東廠的人都叫退了,自己親自上去攙扶,又換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,“太傅的難處咱家知道,十個指頭還有長短呢,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多了,不過像太傅這樣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卻沒有幾個。太傅和咱家也曾同朝為官,相bī得太急,顯得咱家不仗義。可是太傅當替幾位公子想想,一位推官、一位都指揮經歷、還有一位宣撫司僉事,都是才冒頭的六七品小吏,鋪好了路,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矣。”
這麼一說,不單是花錢買平安,更是花錢捐官做了。步太傅又懼又喜,點頭哈腰道:“有廠公這句話,就是給步某吃了定心丸了。只是在下辭官多年,日子勉qiáng過得,廠公看……多少相宜?”
肖鐸嗤地一笑:“太傅明白人兒,官場上行走這些年,怎麼還來問咱家?”橫豎不會是一筆小數目,不掏光他的家底,對不起音樓受的這些委屈。不過步太傅要拿她送進南苑王府,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主意。他踅身坐回帽椅里,數著佛珠道,“先頭太傅說要和南苑結親,咱家想著,既然事已至此,各歸各位也是正理。咱家和娘娘有過同船的jiāoqíng,趁著還在餘杭,把親事辦了,咱家也好送娘娘一程,太傅以為如何?”
☆、第40章一枕chūn
步家人肯定求之不得,音樓卻大感意外。她本來也是一時憤懣才答應的,後來轉念一想又後悔了。皇帝之所以答應讓她南下,就是因為有肖鐸隨侍左右。要是莫名其妙嫁進了南苑,肖鐸護衛失職,那她的意氣用事就給他捅了大婁子。步家一腦門子官司是惹下了,他的眼藥她也給他上足了,他心裡八成要怨她辦事不經腦子。
她以為他會想法子轉圜的,沒想到他居然應承了。她又是哀怨又是難過,他一定生氣了,再也不願意和她夾纏了。她沒了父母庇佑,現在又得罪了他,這下子真的陷入山窮水盡的境地了。
還要送她出閣?她稀罕他送麼?她頹然站起來,對步太傅行了一禮道:“女兒乏累了,先回房歸置東西。父親和廠臣敘話,我就不相陪了。”
步太傅才要點頭,肖鐸卻懶懶出了聲:“娘娘留步,臣和太傅大人的話也敘完了,這就要回行轅去。娘娘還是跟臣走吧,等到了出閣的日子再回步府也一樣。”
他這麼安排叫步太傅不解,到了家的女兒做什麼還要被帶走?他遲疑地拱了拱手,“小女雖離家三月余,府里一應的吃穿用度還是現成的。廠公行轅好是好,畢竟不如家裡方便。這一路已經勞煩廠公了,再多叨擾怎麼好意思呢!”
“太傅難道怕咱家吃了令愛不成?”他笑起來,眼中流光溢彩,“讓娘娘跟臣去,自有臣的道理。”
什麼道理含糊其辭,誰能追著問呢!他既然堅持,步太傅也沒辦法,只得頷首應准。
他站起來,優雅地一抖曳撒,吩咐雲尉道:“你帶幾個人,等太傅大人籌備好了再回鹿鳴蒹葭。我出來半日也倦了,得回去歇一陣兒。”對步太傅抱了抱拳,“如此咱家就先告辭了,久不在外辦差,稍一行動就累得慌,失禮失禮。太傅大人和那頭議准了日子派人通知咱家,屆時咱家要來討杯喜酒喝的。”
這麼尊大佛,簡直比小鬼難纏得多。他算計你,你連怨言都不能有。步太傅心裡苦成了huáng連,臉上還要堆著笑,弓腰塌背把人送了出去。人一走,夫妻倆對視一眼,嘴角扭曲著,礙於邊上幾位千戶等著運錢又不能合計,唯有長嘆——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要錢啊,留下的還不是一兩個人,得多少才能叫他們滿載而歸?肖鐸果然手黑,太監都是沒人xing的,骨頭裡也要炸出二兩油來。怎麼辦呢,地契房契趕緊的變賣折現吧,興許還能解一解燃眉之急。
那頭音樓出了步府,連頭都沒回一下,直接鑽進了轎子裡。她心裡難過,看天都矮下來了,活著不知道還有什麼意義,倒不如當初死了gān淨。死了去找她親娘,qiáng似現在這樣無依無靠。
她是滿腦子亂麻,扯也扯不清。想起父親的殘忍,想起自己苦苦掙扎的感qíng,似乎什麼都安慰不了她了。
江南的六月已經很熱,竹編的小轎有風chuī進來,依舊悶熱難耐。轎外是輕快的腳步聲,皂靴的粉底擦在青石板上,gān脆利落。一路林蔭,窗外有啾啾的雀鳴,她卻提不起jīng神來,背上出了一層汗,心裡沉甸甸的。她轉過身,頭抵著圍子悶聲抽泣,漸漸恍惚起來,也不知道以後的路該怎麼走,反正在父親的眼裡她不如音閣,在肖鐸的眼裡呢?或許也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吧!
來時比去時還快得多,轉眼就到了湖畔的宅子。轎子落了地,不是彤雲來打簾,一隻白靜的手伸過來一撩,他的臉就在眼前。
她耷拉著眼皮下了轎,猛一抬頭有些暈眩,他來攙她,被她避開了,最後挽著彤雲的胳膊進了門檻。
他有些喪氣,什麼都難不倒他,唯有她的一舉一動牽扯他的心肝。他跟在她身後,輕輕噯了聲,她沒有理他,這叫他心裡不大痛快。他樣樣為她著想,她還不肯領qíng,女人怎麼這麼難伺候!
她進了臥房,叫彤雲打水淨臉,他站在門前看她忙來忙去,有點無從下手。總算再也無事可做了,她不得不轉過身來,面無表qíng道:“廠臣不是累了嗎?還不回去休息?”
他似乎窒了下,探究地打量她的臉,“你還好麼?心裡難過就同我說……”
她轉過去拔簪子,想把狄髻拆下來,可來回好幾次也沒能成,恨得把簪子摜在地上一通踩,咬牙切齒地說了串江浙方言,不知說的什麼,他一個字都沒聽懂。彤雲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想去幫著拆頭,被他一個眼神制止了。他讓她退下,自己親自上手,把她扶進了圈椅里。
“我來得雖晚了些,不是照樣給你出氣了麼!”他弓馬不敢說嫻熟,頭面上的東西還有些了解。替她卸下銀篦子,把那頂黑紗尖棕帽取下來,垂眼觀察她臉色,低聲道,“你父親這樣待你,你看清了吧?以後別指著家裡了,保全自己才是最實際的。沒想到兜兜轉轉,咱們是一樣的命運,所以同病相憐,往後我更要護著你了。”
這下觸到了她的傷心處,他是父母雙亡,可她分明有父親也賽過沒有。她捧住臉,聲音在掌心裡翻滾,哽咽道:“怪我沒有先見之明,其實不該回來,回來遇上這種事又傷心……真瞧我好欺負的,一再叫我替嫁,我就是音閣的傀儡麼?活著就是為了成全她?”
“所以你不願意嫁進南苑,是不是?”他把手壓在她肩頭,“那為什麼要答應你爹?”
她沉默了下才道:“因為我恨,我就是個麵人兒也有三分脾氣。小時候拿我當豬養,吃音閣吃剩的、穿音閣穿剩的,都罷了,為什麼替了一次不夠,還要再替第二次?難道我不是人生父母養麼?不喜歡我娘卻要給她開臉,病了死了都不管,隨意一口棺材就打發了……我每年都翻huáng歷,到了我娘的生死忌都巴巴兒盼著,可惜府里從來沒有cao辦過一回。後來我大了,懂事後攢了體己才托人出去買香燭紙錢……我聽說死了的人全靠陽世里捎東西過去,他們在下面才好打點。肯花錢的少受苦,不肯花錢的就吊起來打……”她說到這裡才哭出來,嗚咽道,“我的親生母親,不知道在底下吃了多少皮ròu苦了。沒有錢買命,連胎都投不了。”
一個年輕姑娘,也像老輩里人一樣滿嘴神鬼,換做平時他大概會藉機調侃她,可現在唯覺她可憐。她的肩膀在他手下微微顫抖,他憐憫地看著她,她哭得悽惻異常,連殉葬時候也沒見她這樣難過。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幸,然而她比他不幸十倍,至少他父母在世時全心全意護著他們兄弟。她呢?在她父親手下沒有過上幾天滋潤日子。她該有多qiáng大的心才不至於長成yīn暗狹隘的女人,也算得上是個神奇的存在了。
可是他心頭鈍痛,慢慢擴大,把整個人籠罩起來。他轉到她面前,讓她靠在他胸前,嘆息著在她背上輕拍,“哭什麼?嗯?因為恨他們,所以折磨自己?他們叫你不好過,十倍百倍地奉還就是了。你沒有能力不要緊,還有我。你常說你的命是我救的,那我索xing幫人幫到底,不會白看著你被他們欺負。以前你是孤身一人,以後有我站在你身後,你什麼都不用怕。我對付不得別人,還對付不得他們了?只要你答應,即刻讓他們身首異處都不在話下。”
謝謝他借了塊地方讓她停靠,她痛快哭一陣,心頭鬱結也緩解了些。只是鬆開時覺得不好意思,把他胸口的行蟒都哭濕了。天青的素緞底子沾上水顏色就變深,她尷尬地用帕子拭了兩下,他抬手在她腕上一壓,似乎並不十分介意。
他等她的答覆,她也認真考慮了,到底沒有答應,“弒父屠家,我成什麼了?如果是不相gān的人,宰了也就宰了,可那是我爹……”
倒也是,能殺了親爹的一般都不是正常人。他琢磨了會兒,換了個思路,“那也成,就像東廠一種叫錫蛇的刑罰,錫管盤在身上往裡面注滾水,隔山打牛一樣能叫人痛不yù生。”他又笑了笑,“雲千戶運帶回來的東西我分文不取,你自己收起來好好保管。女孩家留錢傍身很有必要,你和音閣不同,她的妝奩不用自己cao心,你卻樣樣都要靠自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