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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chūn盎一笑,“別客氣,督主已經吩咐下去了,老祖宗缺什麼只管找內務府要,沒人敢存心刁難的。”
彤雲聽他管音樓叫老祖宗,發了一回愣。沒好問,把人送到台階下,折返回來覷著炕上人道:“小chūn子管您叫老祖宗,可不是怪事麼!”
音樓兩眼盯著屋頂發呆,心道死出功勞了,一下子拔高好幾輩兒,真太有面子了!
她不能出聲兒,彤雲自己只管自說自話,把她留下的東西都還了回來,一面裝進鏡匣一面道:“您這一還陽,先前的賞全打水漂了,可我不懊喪,您能回來比什麼都qiáng。您不知道,咱們這些在乾西五所里當差的人,主子歸天后有一大半要進浣衣局gān粗活兒。那個鬼地方,既沒俸祿又沒出頭之日,相較起來還不及上泰陵敲木魚呢……話說回來,您什麼時候和肖太監攀上jiāoqíng的?這麼大個靠山,您先前不言語,叫我白cao了那些心。”
音樓搖了搖頭,表示原先並不認識。再說幕後還有人,她自己也納罕,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。
“這就奇了,沒jiāoqíng偏救您?”彤雲收拾柜子,抬眼看見同屋鄭選侍的遺物,心頭倒一黯,“人死了,東西都沒了顏色似的。主子稍待,我出去叫人把地罩那頭的箱籠搬出去,免得您看著傷心。”
音樓歪在鯉魚錦鍛大迎枕上,心裡空落落的,腦子停下來,像糊了一腦袋漿糊,什麼打算都沒有。把炕褥往上拽拽蓋住了臉,側過身去才哭起來。到底哭什麼也不知道,只覺得灰心喪氣,眼淚染濕了臉下的枕巾。
鄭選侍的東西都被清理出去了,院子裡隱約傳來李美人的聲音。音樓掫起褥子,就著窄窄的fèng隙往外張望,隔著茜紗窗看見那個瘦長的身影,她趕緊抿抿頭坐了起來。
李美人進門便道:“客套什麼,快躺著。”登上腳踏坐在邊上看她,溫聲道,“我得了閆太監的口信就來瞧你了……這會子覺得怎麼樣?”
音樓想嗚咽,可是喉頭堵住了,難受得直噎氣。閆蓀琅把李美人弄出了乾西五所,巳初大伙兒領旨殉葬是怎樣一副悽慘光景,她全然沒瞧見。她想向她描述,可惜無能為力,只能一味的哭。
“好了好了。”她卷著帕子給她抹淚,“事兒已經過去了,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那些不痛快的別去想了,咱們都還活著就好。”
音樓知道她求過閆蓀琅,不管自己最後是不是因為她獲救,最艱難的時候她能想著她,她領她這份qíng。口不能言就讓彤雲拿筆墨來,一筆一划寫道:“承你的qíng,多謝你替我周全。”
李美人勉qiáng笑道:“你這麼說,我反倒不好意思了。我那天和閆太監提起,他只管沖我冷笑,呲達我泥菩薩過江,還有閒工夫cao心別人。後來再三再四的哀求,他才鬆了口,說送朝天女上路的是肖廠公,他另有差事要辦。自己不掌刑,做不得手腳,只答應在督主跟前提一提,管不管用得看你自己的造化。當時聽他口氣成算不大,肖鐸這個人不知你有沒有耳聞,面酸心冷,脾氣拿捏不住,他哪有那份善心救個不相gān的人!可今兒不知怎麼願意伸援手,還繞了這麼大個圈子讓你得了端妃的徽號,閆太監有恁大面子?怕不是別有緣故吧!”
彤雲怔怔在旁聽著,訝然低呼:“我們主子晉了妃位麼?沒有殉葬也能得徽號?”
“所以才奇怪。”李美人蹙眉道,“哪有這樣的先例,活著受諡號,說來真晦氣得緊。”
“晦不晦氣都在其次,能拾著一條命,管那些做什麼!至於肖廠公,要不是讓閆少監三分臉,那……”彤雲琢磨半晌,轉過眼愕然瞪著她主子,“該不是瞧上了您,要找您做對食吧?”
在場的兩個人都被她嚇了一跳,太監挑對食是尋常事,可肖鐸那樣的人,不像是為了女人甘願冒險的。李美人不知其中原委,也想不出別的理由,當真順著彤雲的思路往下捋了,“真要是那樣,能跟著他,就算不能有夫妻之實,到底他權勢滔天,後半輩子也不用發愁了。咱們這樣的人,有什麼將來可言?如果他能待你好,你將就些,得過且過吧!”
音樓哭笑不得,連連擺手。
大伙兒都知道她那副傻傻的骨氣,她一否決就認為她不願意。彤雲囁嚅道:“不瞧下半截,光是上半截擱在面前,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不是!我聽人閒聊時說起過,肖廠公怎麼從承乾宮進了坤寧宮,又是怎麼當上掌印提督東廠的。這人有股子狠勁兒,辦事也絕,否則六年功夫能從小火者進司禮監麼?別看東廠壞事做盡,這種人受過苦,或者知道疼人也不一定。”
“別瞎猜了,”音樓在紙上寫,“宦官找低等嬪妃是有的,他要是瞧上我,焉會讓我接太妃的封號?”
這麼說來也是,李美人和彤雲萎頓下來,細想又道:“不是要讓你守陵麼,守陵就得出宮,出宮了就好辦了。肖鐸在外頭有宅子,瞞天過海把你從泰陵弄出去,反倒更容易了。”
越描摹越有鼻子有眼,音樓又說不出話,著急得什麼似的。蘸了墨寫道:“才剛他親口說的,是忠人之事,回頭那位貴人會來見我。”
李美人啊了聲,“是什麼貴人?這會子正是風雲萬變的時候,還有心思救人麼?”
彤雲趨身問:“主子莫不是有舊相識?”
音樓搖頭,她進宮兩眼一抹黑,單只認識乾西五所里同住的人。橫豎現在猜不出來,等見面自然就知道了。接下來就該愁別的了,受了人家這麼大的恩惠,還不知道要她怎麼償還呢!
李美人又談起現況,大家都感到惘惘的,稍坐了一會兒也就去了。她如今隨閆蓀琅住在皇城以東,司禮監里排得上號的在宮外都有私宅,加之他們手眼通天,每天帶個把人出入不成問題。雖說皇帝新喪,門禁上嚴了些,可只要有腰上那塊牙牌,就是暢通無阻的保證。
音樓好奇她現在的生活,不知道閆太監對她好不好。追問她,李美人支支吾吾搪塞,隔了好久才說“宮裡事忙,暫時還沒圓房”。當時她覺得很稀奇,太監也能圓房?她以為兩個人只要面對面坐著吃飯就成了,“對食”嘛!
音樓年紀不大,今年才滿十六,以前對男女的事一知半解。後來進宮受了專門的教導,為的是應對皇帝突如其來的招幸,所以那個方面多少也有點根底。太監去勢割的那處不就是圓房用的地方嗎,都沒了,算不得男人,那麼李美人所謂的圓房,大概就是一張chuáng上睡覺吧!
以前她是問不出結果誓不罷休的人,眼下力不從心只能作罷。渾身都疼,嗓子裡打了壩,底下人送來的藥都難以下咽。好容易喝下去半碗,倒頭就睡。夢裡依稀回到初初進宮應選的時候,乍暖還寒的節氣,大伙兒都穿著夾襖。尚宮局要“探rǔ,嗅腋,捫肌理,察貞潔”,每個人的衣裳都必須脫下來。大家聚在一間屋子裡寬衣解帶,凍得牙關直打顫卻又很快樂。彼時一心想有一番作為,誰知道過五關斬六將,最後就是為了陪皇帝去死。
半夢半醒間腦子倒還算活絡,東一榔頭西一棒子,想起好多jī零狗碎的往事來。不知過了多久,南面的鐃鈸鐘鼓聲大作,聲勢如虹恍在耳畔,把她驚出一身冷汗。睜眼看,天都已經黑了。治喪期間一律都掛白紗宮燈,檐下燈火杳杳,再想起五所之內的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個,突然有種汗毛林立的感覺。
那些藥有點用,她試了試,雖然沙啞刺耳,總算能出聲兒了。她叫了彤雲兩聲,聽見廊下急急的腳步聲,彤雲閃身進來看她,“主子醒了?這一覺睡得長,我見您好眠就沒叫您。眼下飯點兒過了,我讓人在灶上煨著湯,這就給您端去。”
音樓掙扎著坐起來,“什麼時辰了?”
彤雲說:“快到子時了,前頭有一輪哭祭,把您吵醒了吧?”
她唔了聲,“宮裡一天死了那麼多人,我有點兒害怕。你哪兒都別去,就在屋裡陪著我。”
彤雲剛要應,門上帘子一挑,進來個高個兒男人。音樓定睛細瞧,那人在燈下眉目如畫,居然是肖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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鞠躬感謝!
☆、蘭露重
她還在炕上,只穿了中衣,他冷不丁進來,叫她一陣慌神。他倒不以為然,揖手行了一禮,“給娘娘請安。”
音樓忙拉過衣裳披上,要下地,又覺得不大方便,頓在那裡進退不得。肖鐸是權宦,有品級的太監甚至不用在帝後跟前口稱奴婢,面對一般人時身上更沒有奴顏婢膝的味道,即便不行通報就闖進門,依然昂首從容,談笑自若。
她有些彆扭,不過細思人家救了她一命,再說他原本就是個太監,出入內廷沒有太多忌諱,自己太過計較顯得小家子氣。因欠了欠身道:“肖廠臣不必多禮,深夜來見我,有事麼?”
他聽見她破銅鑼似的嗓子,做出個牙酸的表qíng來,“娘娘能說話了,再歇一天,就上建極殿守靈吧!內閣擬了娘娘的封號,臣送去給皇后過目,皇后也都應准了,如今再自稱‘我’,似乎不合時宜。”他抬頭四下打量,“這二所殿過兩天更名重華宮,娘娘是一宮之主,當自稱‘本宮’,才好同尊號匹配。”
音樓因他那一擰眉的動作臉紅不已,暗忖他大半夜跑來說教,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麼藥。聽多了他的壞名聲,心裡也忌憚,便帶著點逢迎的口吻道:“我記下了,只不過廠臣不同於別人,於我有再生之恩,在您跟前就不擺那個譜了。”
肖鐸聞言一笑,“臣說過,是受人之託,娘娘不必放在心上。”轉過頭看彤雲一眼,“你暫且迴避,我有話和娘娘說。”
彤雲愣了下,再看音樓,她也是戰戰兢兢的模樣,卻依然點頭,“你去吧,有事我再叫你。”
彤雲退下了,屋裡只剩兩個人,大眼瞪小眼,氣氛有點尷尬。其實說尷尬,好像只是音樓一個人的事,肖鐸見多識廣,壓根不以為然。見她動了動身子,反而趨前身來,“臣伺候娘娘更衣,過會子那位貴人要來見娘娘,臣是來行通稟之職的。臣打聽過,娘娘出身名門,令尊是隆化七年辭官的太子太傅,坐在被窩裡見客,似乎不成個體統。”
音樓咽了口唾沫,“肖廠臣說得是。”可使喚誰也不能使喚他啊!她縮了下,堆起笑臉道,“不敢勞動您,我自己來就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