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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絮叨個沒完,他含笑在一旁聽著,回首看院裡人來人往,一口大香爐里投擲了無數的錫箔,沒有化開的捂在底下窸窣作響,濃煙在爐口翻滾,一簇接著一簇,輾轉奔向半空,他唯恐煙襲進來嗆著她,拿斗笠使勁替她扇風,這殿裡有很多男人陪妻子來求子,像他這樣的極少見。邊上人吃吃發笑,音樓起身才發現眾人笑話的是他,一下子紅了臉,心裡卻說不出的歡喜,扭捏著拉他的手,閃身出了佛母殿。
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,那是山上流下來的一道溪流,拿木板合圍,做出個深深的凹槽,溪水從上面奔騰而過,據說佛母早前日日飲這裡的水,誇得神乎其神,懷孕時因為丘陀羅還是因為這泉水,到底也說不清了。木槽邊上放著幾把竹筒製成的水端子,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較gān淨的,拿帕子來回擦了好幾遍才遞給她,那份矯qíng勁兒音樓看慣了,擰著眉頭虎著臉的模樣,覺得分外可愛逗趣。
兩個人坐在樹蔭下的一塊大石頭上說私房話,猛聽遠處一間殿堂里梵聲大作,音樓探頭看,見一個小沙彌匆匆跑出來,拉住問出了什麼事兒,那小沙彌滿臉喜興,合十一拜道:“塗藹大師剛才看見阮氏糙姑娘回來,說就快成佛了,主持和高僧們都聚起來念經助姑娘西歸,塗藹大師二十七年功德圓滿了。”
這是整個愛qíng故事裡唯一值得高興的地方了。音樓欣慰不已,攜肖丞過去湊熱鬧,檻外都是人,哪裡擠得進去,只聽鐃鈸聲陣陣像翻滾的雲頭,她倚在他身側感慨:“多好啊,二十七年修得阮姑娘成佛,他們在天界能相會的,對不對?”
他低頭一笑:“會的,只要耐得住,經歷一些坎坷,最後終究能到一起的。”
說的是,就像他們,此心不移,千難萬阻也分不開他們。
阮姑娘成佛是好事,成了佛,身後總要有處地方受香火,於是高僧們提議鑄造地藏尊,建起個小廟安防佛像,今天來禮佛的人很多,為了做功德紛紛慷慨解囊,音樓開始掏荷包,在銅錢裡面翻碎銀,估摸挑出來有二兩,托在掌心說:“咱們也布施些,積德行善有福報。”
相較周圍拋出去的幾十枚大錢,二兩分明要多出不少,她高興,他也不忍心壞她興致,點頭道好,“什麼都,擱下就走吧,外面有賣風箏的,我帶你去海邊放風箏。”
他總拿她當孩子一樣寵愛,她樂顛顛應了。費勁鑽進人叢里,他在外圍等著,閒閒轉過身看天邊流雲,不經意一瞥,見遠處松樹下站了個人,並不近前來,負手而立,探究地審視他。因著以前不一樣的際遇,碰上一點可疑之處都會引起警覺,他看過去,尋常的安南人,身上衣裳不顯得華貴,看不出什麼來歷,但也不能掉以輕心。
音樓從人群里鑽出來,笑著給他看手裡那塊雕工粗糙的木疙瘩,“這是塗藹大師給的神木,隨身帶著能保心想事成,你幫我鑽個孔,我要掛在脖子上。”
他點點頭,旋過身遮擋住她,替她放下來幕籬上的罩紗,從那人跟前經過,他倒是一派從容,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,漂洋過海尋見一個地方,自覺離故土遙遠便放心大膽度日,這種心思對他來說永遠不能有。他對周遭存著戒心,音樓是小孩兒心xing,一旦擔驚受怕,整夜長吁短嘆在chuáng上烙餅,他發現什麼可疑也不告訴她,自己小心留神,給她安逸的生活,是他作為丈夫的責任。
芽莊的海灘是細細的金huáng的沙構建成的軟毯,海水是藍色的,由淺及深一點點向外暈染。站在這頭看那頭,纏綿的幾個彎勢,一排làng翻卷過來,在沙灘上拍打出潔白的泡沫,轟轟烈烈地撞擊,又轟轟烈烈地遠退,空氣里留下細碎的濕氣,拂在luǒ露的皮膚上,微涼愜意。
他們買了個蝴蝶風箏,腦袋上有彎曲的觸角,身後尾翼拖得老長,海灘上風大,人也不多,音樓把鞋脫了提溜在手裡,奔向一片空曠地,她到安南後無憂無慮,即便不能呼奴引婢,心境開闊了,愈發愛縱著xing子來,他看著她,只要她在笑著,他就覺得滿足,嘴裡叨叨著提醒她:“別光腳,沙子底下沒準埋了東西,仔細戳傷了腳。”
她不聽他的,一味催促他快些,他走過去,低頭看那十根潔白的腳趾,小巧玲瓏陷進沙子裡,簡直像個撒歡的孩子,他無奈把風箏遞過去,“受了傷我可不管你。”
她潦糙唔了聲,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,一門心思盤弄手裡的線團,奮力把風箏一擲,賣力跑動起來,可惜不得法,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,她折騰得一頭汗,不由灰了心,“一定是骨架扎得太重了,要不就是沒糊好,它漏風。”
真會找理由下台階,他接過來仔細查驗,一面問她:“踏青的時候女孩兒不是都愛放風箏麼,我瞧你怎麼像個外行?”
她有點憂傷:“我哪有那福氣學放風箏!”
沒人疼沒人愛,可憐見的。他揉揉她的臉:“我來教你,鄉里孩子到了chūn秋兩季也玩這個,我和肖鐸沒錢買,就自己動手做,我們那兒管這個叫鷂子,工藝比安南複雜得多,拿葫蘆做哨子綁在兩翼,送上天后還帶響……順風放不起來,要逆風跑,覺得有風鑽進去,鷂子和你對拉,用不著使太大的勁兒,撒開手後放線,抻一抻,慢慢就越升越高了。”他往後退兩步,眼裡有琉璃似的浮光,“你瞧著,我放起來再給你。”
她在後面追著跑,奧黛的下擺本就薄,被風chuī得高高飄揚,有種行走於畫中的錯覺,她在他身邊,一切都順遂了,眼看著一點點豐腴起來。女人有ròu才好看,以前在宮裡心思沉,纖細瘦弱的,看上去孤苦伶仃。現在好了,白嫩的圓嘟嘟的臉頰,無一處不叫他產生成就感。男人很多時候也希望求得一份安定,就像現在這樣,如花美眷在側,開間鋪子,吃穿不愁,長此以往,人生便盡夠了。
行家裡手,辦起來輕而易舉,音樓眯覷著眼看,那蝴蝶扶搖直上,起先還分辨得清花紋,後來漸飛漸遠,唯剩下一個模糊的形狀,她喜滋滋迎上去,接過他手裡的線軸邊退邊放,風力太大,牽制起來很費勁,看水天之間的紗繩刮成個誇張的弧度,真擔心吃力不住,一下就斷了線,墜到海里,白糟蹋了曾經凌雲的豪邁。
“你說它能不能飛過那片海?”
他說:“不能,因為始終有根線牽著……”
他話沒說完,她那裡哎喲一聲,把他嚇了一大跳,轉頭看,她一屁蹲兒坐在沙地上,哭喪著臉齜牙咧嘴,他就知道闖禍了,八成腳底下扎東西了,忙上去查看,果然半片牡蠣殼突出了地面,她把腳一舉,嗚咽著打了他一下,“你這個烏鴉嘴!”抬頭看天,風箏線斷了,她喃喃道:“這下好了,它可以飛得很遠很遠了,也許可以落在大鄴的疆土上。”
他沒言聲,知道她還是有些想家的,拔開水囊給她清洗傷口,又扯帕子給她包紮,血很快滲透過來,他用力按住了,怨懟地瞥她:“吃苦頭了吧?叫你不聽話!”
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,忍著痛臊眉耷眼偷覷他。光華寺離家二十里呢,傷了腳可怎麼走路?試探著囁嚅:“咱們回家吧!”
“回家?”他把眉頭挑的老高,“你能走路?”
她諂媚地笑笑:“你給我雇頂小轎好麼?”
他轉過身蹲下來:“我背你。”
背她?二十里地呢!她遲疑了下,“我兜里還有錢……”
“塗藹大師每天四十里,走了二十年,我背著自己的媳婦兒走二十里,似乎不是什麼難事。”他趨身親她額頭,“你嫁我這麼久,我還沒有背過你,今天算找補回來了,你不高興麼?”
怎麼能不高興,她心裡都要開出花兒來,腳上傷口最疼,架不住心頭歡喜。可又怕累著他,他當官那陣兒十指不沾陽chūn水,到了安南至多釀個酒,也不甚辛苦,現在一下子要讓他負重徒步二十里,那可要人命了。
“我知道你的心,這份qíng我領了,卻不能叫你受累。”她靦腆地笑了笑,“我男人是用來疼的,不是用來做苦力的。”
他倒羞澀起來,故作大方地拉過她的胳膊扛在肩頭,夷然道:“背媳婦兒哪裡能算苦力?明明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!咱們這會兒上路,等天擦黑也該到了。”說著負起她,往上送了送,“趁著我還年輕,有把子力氣且叫我表現表現,等我老了,再想背你也力不從心了。”
還是來時路,那幽深迴旋的竹林甬道綿延通向前方,兩個人相互依偎著,音樓貼在他耳畔問他:“累不累?嗯,累不累?”邊說邊親他耳垂,“我給你鼓勁兒,親一口勁兒就來了。”
他笑話她:“傻子!不過倒真管用。”
“管用麼?”她嬉笑著扳他的臉,從耳垂親到嘴角,“這樣呢?是不是更管用?”
他簡直拿她沒辦法,路上有來往的行人,她這麼明目張胆,惹得年輕姑娘側目看,臉面是沒有了,也不在乎,外頭走著,誰又認識誰?他轉過頭狠狠親她一口,“不收拾你,你得瑟得沒邊兒!”
她笑靨如花,愈發摟緊了他:“肖丞……”
他眺望前方:“什麼?”
“沒什麼。”她枕在他肩頭輕嘆,“咱們這樣多好,不光這輩子,下輩子也要在一起,來生不要這麼多坎坷,就在一個村子,媒婆給咱們牽線搭橋,過了禮順順噹噹拜堂成親,然後生兒育女,子孫滿堂。”
“不貪圖富貴麼?”
她搖搖頭:“別人沒經歷的我都見識過了,有一雙手,何至於餓死了?”
他說:“好,你就在那裡等我,哪兒都別去,也許我是個賣油郎,每天挑著擔子經過你家門前,你倚門嗅青梅,天天的偷看我……”
她鼓起了腮幫子:“為什麼又是我偷看你?這輩子你還沒被我捧夠,下輩子打算接著來嗎?”
他嗤地發笑:“那我倚門嗅青梅,你做賣油郎?”
她又不依了:“我還得賺錢養家,憑什麼好處全被你占盡了?”
他翻過手來,在她的臀ròu上掐了把:“和我這麼計較?”
她翻了個白眼:“我想好了,我還要做女的,你得繼續疼我,養活我。chūn天我坐在門前挑谷種,輕輕的小姑娘,像朵花兒似的,你擔著擔子從我門前過,看我看呆了,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樹,額頭撞個大包……我一看嚇一跳,本來要去扶你,邊上有人,又不好意思,扭身就進門了,後來這事大伙兒都知道了,你家裡大人就找媒婆上門提親,我爹不答應,說你家門第不高,賣油的沒大出息,你知道了,上門來求我爹,哭天抹淚保證會對我好,不叫我受半點苦,我爹琢磨這孩子心怪誠的,想想算了吧,只要我們兩qíng相悅,也就不反對這門婚事了。”她說得眉飛色舞,“你瞧瞧,多順理成章的事兒啊,我覺得這樣就挺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