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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就在外面,想見不能見,心裡真痛得刀割似的。音樓靠著喜鵲登枝隱囊發怔,不敢問彤雲,怕外面人聽見,唯有拿眼神詢問她。彤雲一臉無奈,扶她起來靠著自己,湊在她耳邊說:“他挺好,萬歲爺把批紅jiāo還給他了,主子您歪打正著,又幫上他的忙了。您這叫旺夫啊,要是能坦坦dàngdàng在一起,那還得了!”
她歡喜了,勾起淺淡的唇一笑,“看來病得是時候,萬歲爺要安撫他,也得師出有名。這趟拿回批紅的權,西廠就不足為懼了。”
愛一個人,無時無刻不在替他打算。彤雲突然覺得她主子是最可憐的人,她默默忍受那麼多,多少的日思夜想、多少的擔驚受怕。她和那些有家族撐腰的妃嬪不同,她真的是一個人,兩頭皆茫茫,她什麼都沒有。
喝了藥靠在彤雲肩頭,靜靜聽外面jiāo談,聽到他的聲音,她心裡莫名沉澱下來。他來回稟東廠捉拿狐妖的經過,多麼的費盡心機險象環生,最後好歹拿住了。拷問過後才知道那女人不是真狐妖,不過會些小小的法術,剪個紙人能叫它自己行走,chuī口氣還能幻化成人形。至於為什麼害人,她說不為錢財,只想找個有qíng人,可是遇見的無一不是覬覦她的容貌,帶回來都是做妾。再往後就沒什麼可問的了,她堅信殺的都是負心人,試圖逃脫,被東廠的檔頭一刀砍成了兩截。
皇帝聽後很高興,困擾了那麼久的難題解決了,最要緊的是中秋大宴可以隆重的舉行,這是他登基後的頭一場盛宴,沒了後顧之憂便能盡qíng取樂。
“廠臣果然是朕的福將,有了你,朕的大鄴江山固若金湯。”皇帝大大褒獎了一番,加官進爵不在話下。
音樓抬起頭和彤雲對看一眼,笑得心滿意足。這樣就很好了,皇帝會越來越信任他,慢慢回到隆化年間,他做他的“立皇帝”,沒有為難沒有苦厄,盡qíng享受他的輝煌。自己呢,在後宮無聲無息地活下去,偶爾得到他的消息,從別人嘴裡聽說他過得好就夠了。
“我累了。”她閉上眼睛,“睡會子。”
彤雲卻覺得憂心,“您怎麼老是睡呢,一天睡十來個時辰,這麼下去不成。您聽我說,咱們好好養身子,再有五六天就到中秋了,那天人多,到處可以走動,您明白我的意思麼?”
她笑著搖搖頭,“我哪兒都不想去了,就在宮裡待著。”
“這樣您會把自己拖累死的。”彤雲見她一日不如一日,捂住臉哽咽起來,“我頭前兒和您說的話您都忘了,咱們說好了的,要快快活活做伴,您有個三長兩短,叫奴婢怎麼辦?您想讓我換主子,再去給人添燈油嗎?”
正說著皇帝進來了,看見彤雲在哭愣了下,“這是怎麼了?”
音樓探手給她抹了抹淚,笑道:“這丫頭犯傻呢,讓我下chuáng走走,怕我睡久了睡死。”
皇帝倒是細斟酌了下,也贊同彤雲的觀點,“是應當活動活動,躺久了沒的連路都不會走了。朕攙著你出去散散,不出宮門,就在外頭園子裡。”
她爭不過他們,加了件褙子起身。立秋過去很久了,天也漸漸涼了,離開褥子就寒浸浸的,她撫撫胳膊,“有點冷。”
皇帝讓彤雲取大氅來,整個把她包了起來,問她這樣好些麼,半抱著把她攙下了腳踏。
她現在也不太排斥他了,連自己都快忘記的人,萬般不挑剔了。不管皇帝背後有什麼樣的考慮,面子上配合還是有必要的。就這麼走了幾步,邁出配殿抬眼看,才發現他還在,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,模樣沒什麼大變化,只是瘦了些,還是那麼從容練達。
心緒霎時翻湧如cháo,她覺得腦子都木了,可是不能表現出來,尤其皇帝還在。她腳下頓了頓,淡聲打了個招呼:“肖廠臣來了?許久不見,廠臣安好?”
他打拱長揖下去,“恭請娘娘金安!謝娘娘垂詢,臣一切都好。”
這樣一問一答,最標準的相處之道。她嗯了聲,偏過頭靠在皇帝肩上,輕聲道:“梧桐樹下擺張躺椅吧!我腿里沒勁兒,想在那兒坐會子。”
皇帝忙叫人去辦,她低下頭再瞥他一眼,收回視線,心也平靜下來。一切都盡如人意,還有什麼不知足的?就這樣吧!
她倚著皇帝踏出正殿,站在滴水下看,寸寸斜陽從宮牆頂上移過來,像個金色的罩籬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,人在其中,榮和rǔ又算得什麼!
☆、第70章帝里秋晚
他不記得是怎麼踏出噦鸞宮的了,回到掌印值房的時候天已經黑了,直欞窗里透出昏huáng的光,他在院子裡站了一陣子方進屋。值房裡幾個宮監捧著冊子靜候,見他進來了往上呈敬,是當天宮門出入的記檔,和尚儀局彤史記錄的后妃承幸造冊。
他接過來,邊上人一一檢點了各處鑰匙,按序掛在牆頭,都收拾停當了打拱行禮,紛紛退出了掌印值房。
他坐在案後,什麼都不想gān,腦子裡全是她的影子。她倚在皇帝身側,蒼白孱弱的,那麼叫人心疼。可是他有什麼理由心疼?她不是他的了,就算有過一段感qíng,也像枝頭懸掛的露水,太陽一出來就蒸發完了。
這跳躍的火光灼傷他的眼睛,不知怎麼眼梢火辣辣疼起來,他抬手捋了下,怔怔盯著指尖的水珠愣了好久。
簡直不可思議,從他變成肖鐸的那天起他就沒再哭過,即便被人打罵,被人當腳蹬兒踩在泥地里,他從來不曾想過流眼淚。現在為個女人麼?為了那個拋棄他另擇高枝的女人?憑什麼?她何德何能?
他把臉埋在手掌心裡,只覺神魂都脫離軀殼飛了出去。無休無止的壓抑,什麼時候才是個頭?不見不想,他以為就能逃出生天了,可是難以避免,她的面孔她的身形撞進他視野,像傷口上撒了鹽,他疼得幾乎直不起身來。不能相愛就儘量讓自己恨她,以為這樣可以掩蓋住,混淆自己的視聽,誰知竟沒有用。愛和恨是分離開的,一面痛恨一面深愛。他的思念和苦悶一層接一層地堆積,突然決堤,他再也不想阻止了,chuī滅了案頭的燈,他在黑暗裡獨坐,淚流滿面。
然而日子依舊要過,不但要過好,還要過得八面玲瓏。
太后下懿旨,中秋的大宴全權jiāo由他監辦。皇帝在一片淒風苦雨里繼位,沒有慶典,連祭天地都沒挨得上,所以這回要辦得隆重。皇族中的親眷不算,另召集在外就藩的王爺們進京,恩威並施,也是君王的治國之道。
藩王進京,宇文良時應當不會錯過這大好時機的。他到外東御庫提東西的時候還在盤算,一抬頭,恰好看見帝姬從甬道里出來。他回宮後沒有四處走動,所以自上次一別有三月余了,她也沒想到會遇上他,難掩驚喜地叫了聲廠臣。
他笑著作了一揖,“長公主別來無恙?”
帝姬點頭道:“托廠臣的福,廠臣也都好?”
他應個是,“除了有些忙,別的都好。長公主打那兒來?”
帝姬往後一回首,“我近來無事可做,在宮裡閒著也是閒著,常去噦鸞宮看看端妃。她身子真弱,回來後就沒好的時候。你從外頭帶回來的松鼠我很喜歡,養得胖胖的,本想送一隻給她,她卻不要。說她養的那隻狗爺橫行不法,怕把松鼠給吃了。”她一頭走一頭嘆氣,“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心結,躺在那裡不愛說話,盯著一個地方能看半天。照理說她一切都順遂,沒有什麼不足意兒,可她就是不快活,cha科打諢也沒見她個笑模樣。”
他靜靜聽著,心臟縮成小小的一團,裝出個無關痛癢的語氣來,“各人有各人的難處,長公主何必探究呢!有些事,知道了不過徒增煩惱,不如蒙在鼓裡的好。皇上齋戒,這幾天一直在齋宮裡,臣也沒往噦鸞宮去,端妃娘娘的病症怎麼樣了?”
帝姬說:“比前兩天好多了,前陣子燒得連人都認不得,現在緩和下來了。前兒退了熱,傍晚時分進些粳米粥,鬧著要吃蘿蔔條兒,御膳房沒那個,叫人連夜出去尋摸回來的。今兒再去瞧她,人有勁了,蹲在地上逗狗玩兒呢!我想是不是我哥子齋戒的時候和佛爺禱告了,瞧瞧這麼快就好了。”
他笑了笑,轉過臉去看天邊流雲。宮裡御醫請脈只把出氣血不暢、內傷多虛,並看不出她體內有餘毒。還是讓方濟同配了藥,買通了治她的醫官帶進去,這才漸漸好起來的。宮裡這幫庸醫,有時候連個喜脈都把不出來,指望他們治病救人,除非是瞎貓碰上死耗子。
“我有件事想問廠臣。”帝姬望著他的側臉,遲疑道,“趙還止,廠臣知道嗎?”
他嗯了聲,也沒兜圈子,直截了當告訴她,“如果您覺得不好,千萬不要勉qiáng自己。大鄴對於公主的婚嫁,算得上是歷朝歷代最開明的,沒有一位和蠻夷通婚,公主們有選擇駙馬的權利。這是您一輩子的大事,千萬不能糙率。”
他這麼說,她心裡更有底了,他果然是不看好趙還止的,所以這個人完全不用再考慮了。公主可以自己挑駙馬,說是這麼說,其實限制還是有很多。喜歡的人不能選,非但不能選,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。她低下頭踢了踢腳尖的石子,唯一能做的是聽他的話,多年後有人提起她,他還記得曾經有那麼一位公主,她就已經很高興了。
肖鐸送了她一段路,快到毓德宮時問:“長公主還記得南苑王嗎?”
帝姬凝眉想了半天,“我知道這個名號,只是沒見過本人。聽說南苑王是位仁人君子,朝中口碑也很不錯,廠臣怎麼突然提起他?”
他說沒什麼,“在南京時聽南苑王說起和您的一段淵源,臣有些好奇罷了。”
“和我有淵源?”帝姬臉上帶著不確定的笑,“我竟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……”
他仍舊揚著唇角,松泛道:“不礙的,不過隨口一問,記不起來也不打緊。臣就送您到這裡了,後兒大宴要籌備的事多,一時都閒不下來。”他伸手往影壁方向比了比,“長公主進去吧,臣告退了。”
帝姬目送他走遠,回身看了身邊伺候的宮女一眼,“我怎麼全記不起這個人了?以前見過麼?”
“主子忘了,也是好多年前了,南苑王那時還是藩王世子,前殿設宴他誤闖乾清宮,被錦衣衛拿住了要問罪,是您發話讓放了他的。”
帝姬這才長長哦了聲,“有這麼回事,他和廠臣打聽,難不成要報恩麼?”她笑起來,年輕的女孩子總是天馬行空滿腦子奇怪想頭,看了好些話本子,裡頭的義妖結糙銜環報答救命之恩。她從小就很少和外人打jiāo道,做過的好事也就這麼一樁,運道高,說不定就像故事裡一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