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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憐憫地注視她,心道貓兒狗兒似的長大,能順順噹噹活到現在,的確算她命大。
“朝廷今年同外邦的絲綢jiāo易到眼下還沒談妥,江浙一帶又是養蠶織帛的要地,臣打算請纓,過陣子往江南去一趟。”他夾了百合片到她碗裡,側過頭道,“娘娘要果真想家,和臣同行,也未為不可。”
音樓一時沒轉過彎來,嘴裡叼著百合片怔怔看他,“廠臣說什麼?要帶我同行?真的可以?”
她那副傻傻的樣子很討人喜歡,也許自己欠缺,就覺得那份豁達難能可貴。肖鐸含笑道:“臣這裡沒有可不可以,只有願不願意。”
她啊地一聲,忙站起來給他斟酒,絮絮叨叨地說:“廠臣……廠臣……您這麼好的人,以後誰敢說您壞話,我就和他拼命。”
他聽得極受用,“此話當真麼?”
她靦臉道:“只要您答應帶我回浙江就當真。”想想又不大對頭,他掌管著批紅,這麼要緊的差事,放下了怎麼成?職權不能卸肩,一鬆手就歸別人,他現在突然說要下江南,難道朝里遇著什麼溝坎了?她覷他臉色,小心翼翼問,“您被人彈劾了?”
他氣定神閒嘗他的菜色,呷口酒道:“敢彈劾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!不過皇上才御極,廣開言路是必然的。娘娘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嗎?昔日再依仗,一旦位置有了變化,看人的眼神兒就不對了。司禮監的權掌得過大,聖上心裡未必不忌憚,既然有了嫌隙,一點點收攏把持是早晚的事。臣和朝廷官員不同,再有能耐,不過是慕容氏的奴才。奴才是玩意兒,跑腿辦事還猶可,獨當一面得瞧皇帝的胸襟。與其被拉下馬,還不如自己識趣兒,娘娘說對不對?”
音樓莞爾道:“以退為進,廠臣做得對。東廠和司禮監經手的事多,千頭萬緒,要想立時拔除恐也不易。我料著,皇上總還有托賴廠臣的時候,暫且蟄伏,緊要關頭再出山,比時時戳在眼窩子裡來得好。”
這番言論出乎他的意料,本來不覺得她是那種萬事考慮周全的人,沒想到不哼不哈,對朝中局勢自有見解。
“娘娘對臣這樣信得過麼?萬一有個閃失,權力架空了,可能再也回不來了。”他說著,天熱起來,花廳里流動的風漸漸有了沉悶的感覺。他抬手解領上盤扣,略透了口氣,叫人把酒撤了另送jú花茶來。
音樓背靠著圈椅上的花棱,脊梁骨硌得有點疼,挪了挪身子道:“您自然有萬全的準備,我這裡記掛的只是去南邊的事兒,廠臣打算什麼時候動身?”
杯里的白jú花被水泡得胖大起來,在杯里載浮載沉,喝上一口,酒氣漸漸就淡了。他蓋上蓋兒說:“要瞧形勢,到底什麼時候還說不好,快則十幾日,慢則個把月。帶上娘娘不成問題,只是娘娘行動不好那麼隨意。譬如見家裡人,論理兒您應當在泰陵守陵,這要露了面,倘或步家有人背地裡使絆子,事qíng就不好收場了。”
這個她都明白,他能發善心讓她跟著回趟老家,有什麼是不能答應的?她點頭不迭,“我都聽您的,知道什麼做得什麼做不得。我說過,見家裡人並不是必須,我就想回去看看。從當初進京到現在,雖然只有兩個多月,可生生死死經歷了這麼多,一下子像過了十年八年似的。還能喘著氣回浙江,我自己都沒想到。”
“娘娘就沒有掛念的人?”他撫著食指上的筒戒,突然想起來,“或者咱們去見見連城公子吧!其實臣對這人也挺好奇,究竟有多美,能叫娘娘芳心暗許。”
歪曲成了這樣,音樓可算知道那些冤獄是怎麼來的了。她gān咳兩聲道:“其實不怎麼美,只比一般人眉眼生得好些。聽說他通音律擅丹青,那種地方的人原都是窮家子充進去討生活的,能舞文弄墨的不多,像他那樣的奇貨可居,身價就水漲船高了。不過那位公子的身世也可憐,據說出自,後來一夕之間家裡沒落了,就流落到了酩酊樓。”
肖鐸長長哦了聲,“酩酊樓是個什麼地方?青樓酒館?粉頭小倌賣笑的地方?”
這麼一問倒把她問著了,其實她也就是聽聞了連城公子的大名,知道他是那裡的台柱子,具體以什麼謀生真不知道。大約少不了陪著喝酒猜拳什麼的,可是那麼個清高的作派,又不像是供人調笑戲謔的。她眨著眼睛遲疑道:“連城公子賣藝不賣身……吧!”
“那種地方廝混,未見得有幾個出淤泥而不染。”他搖著山水摺扇道,“下回咱們去了浙江,點他的名頭叫他伺候娘娘,如何?”
“不不不……”她嚇得不輕,“我好好的女孩子,吃花酒成個什麼體統!”
他笑起來,“那娘娘就在邊上瞧著,臣來同他周旋,讓您瞧瞧您的連城公子是不是您想的那樣。”
世上總有好些她想不通的事,就比如一個小倌比花魁娘子還吃香,名聲鬧得那麼大,錢總也賺足了,卻還遲遲不從良,是不是人習慣了某種生活就產生惰xing,再也不想掙扎出來了?音樓自詡為上道的人,當然著急要撇清。她拿團扇遮住了半邊臉,細聲道:“我不過是愛美之心,見他順眼多留意了一下兒,哪裡是什麼芳心暗許!我那會兒小,見識也淺,當天做了一回夢,所以才牽扯上了魂牽夢縈。其實是我混說,當不得真的。”
她果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老實頭兒,不說做夢夢見人家,誰還能知道裡頭的緣故?偏偏說出來,讓他捏著話把兒,存心的調侃她,“娘娘昨兒說過連城公子不及臣,那娘娘夢見過臣沒有?”
起先不過玩笑,不知怎麼自己當起真來,屏息看著她,只等她點頭似的。她卻呆呆搖頭,“我還沒有夢見過廠臣,到底不是誰都能入夢的。”
他沉默下來,也不言聲,一味盯著手裡的杯子出神。
她摸摸鼻子,趕緊轉了方向打聽閆蓀琅的府邸,試探道:“要是我和李美人往來,廠臣會不會不高興?”
閆蓀琅是他手下得力的人,裡頭的內qíng都知道,也沒有什麼可避諱的。她在深宅里無聊,外人見不得,他們那頭卻可以走動,“娘娘想見李美人就打發人傳話,請李美人過咱們府上,比娘娘外頭串門子要妥當。”
他點了頭,自然一切都好辦。音樓正想應他,出廊底下有人隔著窗紗回話,說宮裡發了口諭傳督主,請督主即刻進宮面聖。
既然已經回來了,怎麼突然又傳?別不是皇帝要發難吧!音樓從案頭上拿了描金烏紗帽遞給他,輕聲道:“我送廠臣……今兒夜裡回來嗎?”
他倒是眉舒目展,沒什麼憂心的樣子。她送他到角門上,外頭早有東廠的番役候著,他請她止步,自己撩袍登車,坐在垂簾里想起她剛才的話,問他回不回來,突然覺得這府邸沾染上了人氣兒,過了一個寒冬回暖了似的,真有種的家的感覺了。
隔簾看她,她舉扇遮擋頭頂的日光,伽南墜子下垂掛紅穗子,絲絲縷縷拂那彎彎的眉眼上。他抿了抿唇,想說話還是忍住了。收回身倚在靠背上,車圍子隔斷了視線,她在雕花擋板的另一端。
☆、第22章烏金墜
肖鐸午正時牌入宮,到乾清宮時中衣染了層薄汗,站在廡房前的穿堂里,風一chuī有些寒浸浸的。
殿門上兩個太監抱拂塵侍立,見他過來遠遠躬身做了一揖。他上丹陛,透過隔扇窗朝殿內看一眼,空曠幽深的殿堂里靜悄悄的,只有湘妃簾輕拂,底下竹篾兒叩擊在抱柱上,發出清脆的一點聲響。
乾清宮有統領御前伺候的帶班,原本司禮監的人因為大行皇帝的薨逝都撤換了,現在的一批人是明治皇帝欽點的內官,有宮裡調撥的,也有當初福王府的老人。皇帝近身的人,自然要再三的挑揀,當今聖上這方面較為注重,這點倒比他皇兄qiáng得多。
肖鐸掃了眼迎出來的人,這是個男生女相的太監,個頭不高,眼梢耷拉著,似哭似笑的一張臉孔,嗓門尖得嚇人。見了他cha秧拜下去,呲牙笑道:“喲,督主來了,平川給督主請安!”
不是他門下,但他在宮裡是大拿,但凡淨了身的,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督主。
他嗯了聲,“主子不在乾清宮?”
平川道個是,“主子晌午見了兩位章京,不知道說了些什麼,發了一通脾氣,連膳都用得不香甜。恰逢太后那兒傳話來,說幾個侍衛在後邊煤山上打了兩隻野jī,燉了一鍋子湯,請萬歲爺進些兒,主子就過慈寧宮去了。倒也沒耽擱多久,回來臉色還是不大好,也沒再看奏章,到了點兒就回養心殿歇覺了。”
皇帝的行蹤,這麼透露原是不合規矩的,肖鐸聽得出平川特特兒套近乎,大有投靠門下的意思。皇帝既宣了他來,又不見,照舊該歇就歇,看來這通脾氣是衝著他來的。他有了提防,自問前前後後辦的差事圓滑,並沒有叫人挑剔的地方,回頭問起來也不見得搪塞不過去。
他在平川肩頭拍了拍,“你是個伶俐人兒,好好當值吧!”
平川點頭哈腰應了,見他下丹陛忙往月華門上引,一面笑道:“奴婢才進宮,單掛在御前,身後還沒個根基。今兒見了督主,厚著臉皮求督主個指派,奴婢往後必然處處以督主為先,竭盡所能孝敬督主。”
這麼的也好,雙贏的局面麼!多少人削尖了腦袋要往司禮監擠,在那地方有一席之地,簡直就是所有太監的理想。肖鐸看他一眼,這副皮頭皮臉的樣子,又是福王府帶進宮的,做個耳報神倒不賴。因笑道:“我記下了,你們這一撥人都是要指派的,明兒叫閆少監給你在司禮監謀個缺,填進去就是了。”
平川千恩萬謝,他回了回手,提袍進了遵義門。
皇帝午覺歇在養心殿的後殿裡,這時候正是沉沉好眠,沒有旨意誰也不能擅自進入。肖鐸微微挑了帘子給裡間侍立的人使個眼色,裡頭會意了,皇帝一醒必然要通傳的。
太監就得有個太監的樣兒,即便不在御前伺候,主子發了話傳人,不管什麼時候召見,都得在這裡踏踏實實候著。他掖手站在廊下,估摸著還得再靜待上半個時辰。皇帝午睡都有定規,也不會隨著xing子一覺到傍晚。
風輕日暖,正是柳困桃慵的時候,他想起臨走時音樓的樣子,這會兒她應該搭了竹榻在荼蘼架下小憩吧!這頭思量著,倒覺時間漫長起來,靜靜等了兩盞茶時候,恍惚像過去了大半天。
也不知是不是皇帝發威,有意的給他小鞋穿,佇立移時不見裡間有傳喚。他平時那樣一個有頭臉的人,先帝在世時向來有事便吩咐,無事便叫跪安的,如今換了個主子,愈發樣樣要謹慎小心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