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肖鐸看樣子很厭煩,皺著眉頭對她抱怨,“這些狗官,正經事不辦,一個個腦滿腸肥光知道吃喝,還要老子費心敷衍他們。做什麼找了來?我又不大愛喝酒,憑什麼要賣他們這個臉?”
他嘀嘀咕咕的樣子居然有些孩子氣,音樓笑道:“都轉運使是從三品,官職雖不高,卻是個肥缺。再說人家巴巴兒來請你,你當真不去麼?”
他磨蹭了會兒,無奈把那烏紗描金曲腳帽戴好,轉到鏡前仔細查驗帽正,這才捋了捋袖口褶皺道:“我也沒那jīng神頭兒,敷衍兩句就回來。聽說滄州的驢ròu火燒好吃,你等著,我打發人先給你送幾個嘗嘗。”
音樓送他到門口,突然生出促狹的小心思來,眼波從他眉眼間滑過,曼聲調侃道:“督主今兒是怎麼了?以前可不是這樣的,冷不丁待我這麼和煦,真叫我渾身起栗吶!”
肖鐸分明怔了下,像被戳中了要害,臉上騰地紅起來。也不搭她話,匆匆轉過身,大步流星朝跳板那頭去了。
☆、第37章意先融
南下南下,過了聊城上徐州,一路行來順風順水。
五六月里正是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,曲岸垂楊,榴花照眼。推窗朝外看,兩岸景致杳杳,隱約看見翠綠里夾帶幾簇嫣紅,一波一波,水làng一樣向前綿延伸展。
所有一切都有條不紊,肖鐸途經各州縣,說是說不願意驚官動府,然而寶船動靜太大,只要一靠碼頭就有官員謁見拜會。他這人怕麻煩,要緊的應酬滿臉堆笑生受了,可是幾趟下來也乏累。後來船就很少停靠了,或者夜泊,需要填補的用度番子們大半夜進城挨家挨戶敲鋪門,那幫人名聲不好又窮凶極惡,所經之處鬧得人心惶惶。
音樓倒是過起了大家閨秀的日子,輕易不走動,在艙里繡花做鞋打發時間。就是害了病,每每坐在梳妝檯前擦口脂都走神。那夜就像一個夢,留在記憶里,夠她回味一輩子。
彤雲似乎覺察到了什麼,畢竟是貼身伺候的人,主子有點兒動靜,做奴才的蒙在鼓裡,很覺對不起她每月領取的俸祿,於是挨在邊上敲缸沿,“曹chūn盎這人賊兮兮的,每回就見了我就擠眉弄眼,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。”
“他不是還小嗎,這麼點兒孩子就打算找對食?”音樓說完了回頭想想,她就長了一根筋,除了這個想不到別的了。
彤雲裝模作樣長吁短嘆:“這世道人心不古啊!gān爹還沒動靜呢,gān兒子倒想走在前邊兒。主子,您說肖掌印多古怪呀,司禮監就他沒往府里塞人了,他整天和東廠那些番子混在一處,別不是好男色吧!”
音樓不大高興,他要是好男色,那她成什麼了?她盤弄著衣帶小心翼翼辯解,“那些yīn陽人是什麼樣兒?走起路來扭得比我還厲害!廠臣有麼?他身條兒筆直,走道兒威風八面,高興了他還邁方步……”
彤雲嗤了聲,“他也就邁給您看吧,奴婢可沒見著。不過我看見他揭杯蓋兒……”她在她面前示範,把無名指和小指高高翹起來,“這樣式的!您見過骨子裡爺們兒的會這手勢?”
音樓啞口無言,半天才道:“那又怎麼的?誰沒個小習慣?你夜裡還磨牙呢!”
彤雲老臉一紅,“扯到我的短處上來,有意思麼?我背地裡和您嚼嚼舌頭,您就這麼維護他?主子,我問您,您和肖掌印,是不是‘那個’了?”
音樓嚇一跳,“哪個了?我們清清白白什麼都沒gān。”
彤雲嘖嘖地一長串,“瞧您這急赤白臉的樣兒,越發坐實了!”言罷幽幽一嘆,靠過來和她咬耳朵,“敢做就敢認,這半個月在船上,我看得真真兒的,肖掌印待您可不一樣。我琢磨著和對榮安皇后肯定不同,肖掌印好像有點兒喜歡您,您自己沒發現?”
音樓被她觸到心事,發了一回怔。彤雲打量她半天,料著她又要打哈哈推諉了,誰知竟沒有。姑娘家有了心愛的人,心頭那份竊喜怎麼按捺得住?她也壓抑得夠久了,自己能憋出內傷來,於是拉著彤雲問:“要是喜歡上太監,那這人還有救嗎?”
彤雲悲天憫人地看著她,“沒救了。宮女和太監結對食是走投無路,但凡腦子靈便的,誰在那棵樹上吊死!主子,其實我早瞧出來了,虧您把這個秘密守到現在,我真佩服您的定力!”
她愕著兩眼似乎難以置信,“我就這麼藏不住事兒?”
彤雲心說三兩句話就把您勾承認了,您能有什麼城府!怕她掛不住,轉頭又安慰她,“我和您親近,這種事兒瞞不住身邊人。那我問您,您打算怎麼辦呢?和肖掌印捅破窗戶紙沒有?”
“捅破了大伙兒都不自在,我不敢。”她可憐巴巴看著她,“彤雲,我往後可怎麼辦呢?”
這是個難題啊!彤雲撫著下巴說:“您要三思,他可是個太監,您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麼?您還年輕,千萬別gān讓自己後悔的事兒。”
音樓覺得愛qíng並不建立在ròu/yù之上,“他就是個殘廢,我也還是喜歡他。”
局中人,腦子發熱不顧一切,哪裡想得到以後!彤雲勸過也就盡心了,看她一臉堅定,知道這回撈不出來了。再想想隔壁那位,除了挨過一刀,哪樣不賽過那些泥豬癩狗?其實她覺得她主子挺有眼光,不過怕攛掇了她,沒敢說出口。
“這種事兒,一個巴掌拍不響。”她坐在胡榻上說,“您有兩條道兒,不過得先知道肖掌印他對您有沒有意思。您要是剃頭挑子一頭熱,我勸您別吭聲。那位和旁人不一樣,他是屬蓮蓬的,心眼子多。要是知道您愛慕他,那您可放了軟當了,將來擎等著接榮安皇后的班兒吧!可要是能找出那麼點兒憑證來證明他愛您,那您膽兒就大啦,告訴他您也喜歡他,讓他想轍去吧!橫豎咱們不能先開口,沒的掉了價,倒貼不值錢。”
音樓翣著眼問她:“就這麼直隆通告訴他?”
彤雲點頭說:“是啊,要不您打算藏著掖著,進宮抱憾終身去?”
音樓很為難,“皇上那兒看著呢!”
“您想不出辦法來,不表示人家也束手無策。要是他真愛您,讓他帶您私奔眼都不帶眨的,全看他能不能放下現在的權勢。”彤雲說著笑起來,“噯,太監和太妃私奔,八百年沒聽說過,有點兒意思!不過您走得捎帶上我,我不能回家,叫錦衣衛拿住可沒活路了。”
也只限於閨房裡的笑談罷了,私奔牽連太廣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能逃到哪裡去呢!
不過彤雲說應該告訴他,她斟酌了好久,心思果然有些活絡了。似乎的確應該告訴他,不管他有沒有能力改變她進宮的命運,讓他知道她的心意和他一樣,有了寄託,將來活著就不那麼寂寞了。
可惜類似於那天晚上的機會再也沒出現過,他開始和司禮監的人議事,討論怎麼改農為桑、怎麼提高蠶繭的產量、怎麼和外邦人抬價談買賣。從淮安到鎮江,他都沒有再踏進她的艙門。
時間長了,漸漸心灰意冷。一件事在腦子裡琢磨太久,突然之間就覺得沒有意義了。她在考慮怎麼走進去的時候,也許他早就乏了,已經決定走出來了。
運河到餘杭已至源頭,寶船靠岸不在平常碼頭,造船局有專門承建的船塢,兩岸泊滿了福船和連環舟。州縣的官員早在寶船進浙江轄下就得到了消息,廠公出行可是大佛駕臨,不單是欽差大臣,簡直頂半個皇帝。這麼要緊的人萬萬不敢怠慢,船塢里清了場子,船工和大匠都轟出去了,戍軍把整個船廠包圍起來,為的是烘托鄭重其事的氛圍。
音樓跟在肖鐸身後下船,在水上漂泊太久,踏上泥地竟覺得腳下虛浮,踉蹌著略崴了下,被他一手攙住了。眾目睽睽之下不便多言,他收回手,臉上表qíng冷漠。音樓愣了愣,心頭有些生涼,這陣子走得太近了,忘了他以往的那股驕矜貴氣。其實這才是眾人眼裡的東廠提督,一身錦衣華服,同眾人抱拳寒暄也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,和她映像中的廠臣相去甚遠了。
一個穿大紅貯絲羅紗,配錦jī補子的官吏上前拱手行禮,笑道:“廠公替皇上辦差,風雨兼程實在辛苦。卑職等得了消息日盼夜盼,終於把您老人家盼來了!大家湊份子備好了宴席給您接風洗塵,公務暫且擱置,廠公好生歇息,等養足了jīng神,卑職們再一一向您稟報。”
官場上說話字斟句酌,蘇杭魚米之鄉,官員們個個富得流油,擺上一個接風宴還要湊份子表清廉,在肖鐸聽來委實可笑。他輕輕一哂,擺手道:“劉中丞客氣了,咱家身負皇命,怎麼敢提辛苦二字。大伙兒日子都艱難,像您這樣的巡撫,又兼著都察院副都御史的銜兒,堂堂的從二品,旁人看來都覺光鮮,可上年連宗祠塌了都沒錢修繕,其中的艱難,咱們自己知道罷了。咱家今兒初來就叫諸位破費,這怎麼好意思呢!”
眾人面面相覷,東廠提督畢竟不是白當的,一個州府還設布政、按察二司,上下官員人數少說也有七八十。他眼波一掃,這個監史那個知州,有誰不在他掌握之中?劉懋那廝為什麼肯出錢,不是沒有,是和他堂兄鬧家務,有意出難題。這種jī零狗碎的小事兒拎出來,為的就是敲山震虎。
這裡的官吏,有一大半是外放的,沒有進京面過聖,更沒有見過這位赫赫有名的掌印。看他長得年輕俊美,敬畏之餘又存幾分試探,沒想到他來這麼一手,立刻把眾人打退了半里地,愈發的小心奉承起來。
劉懋體胖,一頭冷汗淋漓而下,忙抽出汗巾來,邊擦邊道:“家務事體,叫廠公見笑了,慚愧慚愧……卑職們備好了官轎,請廠公移駕,廠公請!”
甬道盡頭停了幾頂朱紅大轎,轎頂飛角描金,並不是一般官員的配備。肖鐸看了眼,還算滿意。東廠護衛見他默認了方過去,把抬轎的衙役都替換了,上百大紅織金妝花飛魚服的扈從環衛著,光看這副排場就震懾人心。
肖鐸前面走著,音樓默默尾隨。他回頭看了眼,天青的紙傘下是一張甜美的笑臉。他雖不說話,視線卻須臾不離她左右。她從下船起就兩眼放光,故土真有這麼叫她迷戀麼?他沉吟了下問她:“你是隨我住官署,還是先回家裡去?”
音樓的家在吳山腳下,離這裡不算太遠,大約七八里地。你問她,她自然是歸心似箭,可又怕給他添麻煩,咕噥了下道:“你眼下忙,等忙過了再說吧!”
一旁的按察使看他們說話的調兒很家常,大鄴宦官娶妻也是稀鬆平常,便不疑有他,笑道:“官署太簡陋了些,卑職們在西湖邊上覓了處宅子,據說是當初神宗皇帝游幸江南時建造的,依山傍水,景致也好,廠公和夫人住那裡正相宜。旅途勞頓,夫人先歇一歇,回頭要上哪裡,吩咐下來我讓下頭軍門開道,護送夫人前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