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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怎麼成,別異想天開!”他當然要拒絕,沒聽說哪個孕婦這麼gān過,可是心裡老大不忍,搓搓她的手安撫她:“好媳婦兒,等孩子落了地,我給你做炙蛤蜊,做滿滿一大盤,都是你一個人的,再咬咬牙,還有三個多月就苦盡甘來了,你瞧咱們盼他盼了那麼久,雖然他磨人,好歹是咱們的孩子,我是沒法兒替你,要是能替你,我qíng願自己受這份罪。”
瞧這話說的!她皺著眉頭說:“連這活兒都讓你代勞了,我gān什麼呀?得了,出去溜溜彎吧!”
兩個人手挽著手在海邊上慢慢溜達,她看天上的雲,指著這朵說像窩頭,那朵說像柳葉糖,他聽在耳朵里,又好笑又唏噓。
走出去一里地,遇見了補網回來的吳大娘,客客氣氣打聲招呼,吳大娘打量音樓的肚子,奇道:“平常我去店裡總看你坐著,今天才發現肚子這麼大了!幾個月了?快生了吧?”
音樓說:“還早呢,才六個多月。”
“六個月?”吳大娘訝然道,“那也太大了,依我看是個雙胞兒,你們好福氣啊!”
兩口子面面相覷,音樓是頭回懷孕,不懂得裡頭玄機,吶吶道:“陳先生問脈的時候並沒有說是雙胞兒……”
吳大娘擺擺手道:“脈象上時看不出單雙的,女人們生養過,就靠體態,大抵能猜出幾分來,當爹的晚上回去趴在肚子上聽,月份大了能聽見嗵嗵的心跳,要是兩邊都有動靜,那十有八九錯不了了。”
要麼不來,一來來倆,老天爺也太給肖丞面子了!兩個人高興壞了,趕緊往回趕,到了家點上燈,他扶她在椅子裡坐下,解開罩衣看,那肚子像只倒扣的鍋,鍋底尖尖的,因為有胎動,形狀總是不太規則,他輕輕撫了好幾下,在那緊繃的肚皮上親了兩口:“好孩子,叫爹聽聽,到底是獨一個呢,還是哥兒倆?”
孩子像聽得懂話似的,安靜下來,不像之前伸胳膊抻腿滿肚子翻筋鬥了。他貼上去,隱約傳來小而脆弱的咚咚聲,跳得很快,挪個地方,漸漸那心跳有回聲似的,一前一後錯開,咚咚、咚咚……他寒毛直豎起來,哆嗦著嘴唇抓住音樓雙肩:“是……有兩個。”
她愣愣看著他:“聽准了嗎?”
他用力點頭:“准得不能再准了。”
難怪肚子這麼大,果真有兩個!音樓咧著嘴笑:“老貓房上睡,一輩傳一輩啊!你和肖鐸是雙生,咱們這會兒也有兩個,好極了!兩個什麼?兒子?閨女?還是一男一女?”
“甭管是什麼,橫豎他們以後比我和肖鐸qiáng。”
他在一旁坐下來,不知怎麼沉默了。音樓偏過頭去看他,燈下的側影有種難以言說的悲傷,他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,一個人再了得,心裡總有溫柔的地方來存放家人,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勁往前沖,沒有多餘的時間回憶過去,現在紛爭去遠了,悠閒度日,人也變得柔軟,孤零零往那裡一坐,叫她心疼。
她起身走過去,捋捋他的發,把他帶進懷裡:“我們肖家慢慢會壯大起來的,你別難過,你還有我和孩子,地底下的家裡人,瞧見咱們過得好,必定替我們高興,咱們這胎是雙胞兒呢,連著肖鐸那份也一塊兒生了,我明白你的心,要是實在難受,咱們把爹娘和肖鐸的牌位都送進廟裡去供奉,塗藹大師不是要建地藏廟嗎,咱們多盡一份力,請他辟出個地方來,讓咱們家人跟著受香火,這樣好不好?”
安南人對逝去的祖先很崇拜,常把牌位送進廟裡供奉,音樓早就有這想法,一直沒和他提,因為知道他不會答應。
他果然搖頭:“上頭名字篡改了,功德還是白做,要是不改,萬一叫有心人落了眼,招出什麼禍端來就不好了。”他勉qiáng笑了笑,“你也說了,我還要你們,父母兄弟不在固然可惜,老天爺奪走一樣,別樣上總會補償的。”說著摸摸她肚子,“這不,補償來了,可我有些擔心,兩個好雖好,你生起來只怕辛苦。”
她心裡也害怕,卻不願讓他擔心,因笑道:“知道辛苦就要加倍的對我好,雖然你已經夠好了……”她吻吻他的唇,“督主淪落到做飯洗衣的地步,叫你以前手下那幫人碰見,不知是個什麼想頭。”
說起這個有點臊,如今是廉頗老矣,怎麼驕矜早忘了,曾經筆桿稍不稱意就撂挑子的手,如今做羹湯、漿洗衣裳,gān得風生水起,不光這,要不了多久還要帶孩子,以前從沒設想過有這一天,屈才屈大發了,可即便如此,還是樂此不疲。
“我三飽一倒,過得逍遙,洗衣做飯我樂意。”他在那高聳的胸上了一把,“我是有妻萬事足,礙著別人什麼?”
有錢難買我願意,這樣最好。
音樓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,孕期里各人症狀都不同,她的更嚴重些,從八個月起開始水腫,腫得兩條腿沒法走路,這還是其次,要命的是肚子越來越大,皮膚繃到了最大限度,常常癢得抓心撓肺,那兩個孩子在裡面倒很活躍,所以經常能看見一個抹著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擱在chuáng板上,隔著一層皮ròu,兩隻小腳各自做個漂亮的踢滑,從中間往兩邊呼嘯而去。
這樣的日子,真是痛苦與甜蜜兼存,等了很久,盼了很久,終於到了著chuáng的時候。
那天陣痛來的洶湧,生雙胞兒風險大,肖丞看見她發作,把所有能請到的接生婆都請來了,他們是外鄉來客,在本地無親無故,好在平時口碑不錯,鄰里都很願意幫忙。安南和大鄴的規矩一樣,男人不能進產房,可他並不在意,最艱難的時候他要陪在她身邊,畢竟沒有一個信得過的自己人,他不在,音樓沒有靠山。
他給她鼓勵,抓著她的手不放,她在用力的時候掌力極大,把他握得生疼,因為是頭胎,生起來很不容易,從午後一直耗到深夜,實在是漫長苦難的經歷,他看見她滿臉的汗水,但是心裡有希望,眼神澄澈明亮,反倒是自己沒出息,緊張得頭昏腦漲,視線扭曲,連門窗都有了弧度。
記不清等待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了,只知道難熬至極,唯一能做的是給她鼓勵,音樓在大事上一向很堅qiáng,她沒有哭喊,每一分力氣都用在刀刃上,終於有了進展,他看見穩婆倒拎起一個紅通通的東西,還沒反應過來,一聲啼哭從那幼小的身體裡迸發出來,一下擊中他的心臟。
“恭喜方先生啦,是個男孩。”吳大娘把孩子包起來送到他面前,皺巴巴的一張小臉,一隻眼睛睜著,一隻眼睛閉著,從那道微微的fèng隙里看他父親。
肖丞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,龐大的喜悅穿透他的脊樑,那是他的骨ròu,天天的念叨,他終於來了!他打著擺子把孩子抱進懷裡,不敢用力摟住,半托著送給音樓看。
雙生子的個頭相較單生的要小得多,可是孩子看上去很好。她掙扎著摸摸他的小臉,感覺手指頭上冰涼都是汗,沒敢多碰,讓他把孩子jiāo給奶媽子。才落地的經不得餓,餵得飽飽的,吃完了好睡覺。孩子睡覺長個兒,三天就能大一圈。
兩頭都記掛,記掛兒子,還記掛肚子裡那一個。羊水破得久了,不能順順噹噹生出來,對小的不好。有的產婦兩個間隔的時間長,有的卻能連著來。她運道算高的,休息了一盞茶時候,也沒怎麼覺得疼,大概是疼得麻木了吧,聽見接生婆說孩子進了產道,看得見腦袋了,有了前頭一個,這個生起來輕省些,但也費了一番功夫,憋得臉紅脖子粗,突然一鬆快,便聽見那頭細細的哭聲傳來,貓兒似的,聲氣大不如前一個。
她心裡有點著急,聽見吳大娘又來報喜:“哎呀真是太齊全了,難得難得,是個姑娘!”
老天厚待,兒女雙全了,可是小的實在太小,他都不敢上手抱。
吳大娘笑道:“大的在娘胎里搶吃搶喝,小的鬥不過他,難免吃點虧,落了地後各長各的,慢慢就追回來了,不要緊的。”
兩個孩子五官是一樣的,只是一個長開些,一個還是一團。肖丞對吳大娘千恩萬謝:“我們夫妻在芽莊沒有親人,這趟全靠鄰里幫忙。”取出二十兩利市來jiāo給她道,“內子才生產,chuáng前離不得人,這是給大家的謝禮,勞煩大娘替我打點,今天辛苦大娘了,等內子滿月,咱們再登門拜謝大娘。”
二十兩銀子的謝禮,對於靠海為生的漁民是筆不小的數目。那些慣常接生的女人們,每次得到的不過兩對發糕外加一吊錢,這趟來每人派下來能掙四兩,已經是市面上難尋的高價了。
吳大娘響亮應一聲,招呼善後的加快手腳,屋裡收拾妥當了方退出去。
孩子有rǔ母餵養,音樓太累,一面牽念一面又睜不開眼。朦朧中看見肖丞在她chuáng邊坐著,不知是擦汗還是擦淚,偏過頭去,悄悄在肩上蹭了蹭。
原本以為孩子落了地,家裡肯定要亂套了,可是沒有,他請來的兩個rǔ母並不離開,常住在他們家裡,不單如此,周邊的人也漸漸多起來,一個個jīnggān警敏,分明和當地的土著不一樣,她知道他開始動用他私藏的那些人了,一點後路都不留,那還是肖丞麼?
瑣事不必他cao心,他又成了那個儀態萬方的督主,抱著兒子逗弄,告訴他:“你叫既明——撫余馬兮安驅,夜皎皎兮既明。爹盼你將來有出息,能保護家人,能定國安邦。”兒子沒理睬他,chuī起很大一個泡泡,“啪”地一聲破了,濺了他一臉唾沫星子。
兒子眼裡沒有他,他轉而去討好閨女,小二生來孱弱,當爹的總是偏疼她些,接過來捧在胸口,輕聲喚她:“小二啊,爹給你取了個好聽的名字,叫安歌,安歌送好音,你瞧和你母親的名字連上了,你高興麼?”
閨女比兒子貼心多了,小二看著他,露出牙齦沖他笑,他還沒來得及感到欣慰,孩子打個嗝就開始吐奶,白膩膩的兩股從嘴角一直流到後腦勺,把他新換的衣服都弄髒了。
平時那麼愛gān淨的人,遇見兩個小霸王也沒法子。再說這世上哪有嫌自己兒女髒的爹媽呢!肖丞灰頭土臉依舊很快樂,在那寸把長的小腳丫上親了又親:“我閨女真聰明,不舒服就吐出來,咱們從不委屈自己。”
音樓產後十幾天,對自己的體形恢復很覺不滿,之前肚子撐得太大,一時間縮不回去,站在那裡還像三四個月時的qíng景,真著急啊!她哭喪著臉看肖丞,把一卷綾子jiāo到他手上:“你使勁扽著那頭,我得好好勒上一勒。”她把一頭裹在肚子上,陀螺一樣轉圈,轉得頭昏腦脹,一下子扎進他懷裡,“小二她爹,我的肚子要是回不去了,你會不會瞧不上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