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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雲尉瞧他心浮氣躁,便不再說什麼,躬身退了出去。

    底下廊子上碰見了佘七郎,把話傳到了,回身朝樓上望了眼,“這失魂落魄的樣兒,真叫人憂心。一個女人罷了,值當這樣?”

    佘七郎想起自己半夜爬窗的經歷,表示很可以理解,“你懂個錘子!趕緊找個女人,哪天不娶進門晚上睡不著,你就明白了。”

    天一點點暗下來,渡口點起了縱向的兩排風燈,菱形jiāo錯的竹枝燈架子上糊著桐油紙,上面拿紅漆寫著大大的三個字“老君堂”。

    三伏的當口,官船都挑晚上靠岸,所以渡口到了夜裡反而更熱鬧。攤兒出來了,賣臭豆腐、jī蛋、燒酒、魚gān兒……一般多是吃食。小販連吆喝帶拽地招呼人喝茶吃炊餅,七八個大高個兒男人過來,不多話,一屁股坐在了條凳上,二把手仰脖子叫了聲“一人一碗湯餅”,聲兒大,嚇人一挑。

    東廠的人原本都帶著匪氣,穿上短衣紮上褲腳,頭上再箍個網巾,看上去像一群劫號的響馬。橫豎是要裝qiáng盜,有意識的jiāo談裡帶著黑話,什麼片子(刀)、挺子(匕首)、搠包兒(截包兒),將來就算官府查到這裡,順道就拐到姥姥家去了。  

    肖鐸長得白淨,往臉上抹了點鍋灰,珠玉蒙塵,混在人堆里也不那麼惹眼了。找了個視線不受遮擋的地方坐下,隔一會兒抬眼看看,漕船倒不少,沒見西廠寶船的影子。

    哪裡不對麼?都查探好了的,不至於從眼皮子底下溜走。正焦急,下面番役壓著聲通傳:“前頭一里地看見哨船了,估摸一炷香時候就到。”眾人jiāo換了眼色,蓄勢待發。

    他人在這裡坐著,心頭陣陣驟跳,血cháo拍打得耳膜鼓譟。用力握了握拳,愈是急切愈是要沉澱下來,成敗在此一舉,錯過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。

    耐下xing子等,周圍的嘈雜都相隔很遠似的。漸漸看到幾艘窄長的哨船杳杳而來,但航線卻在河心,並沒有要靠岸的意思。他擰起了眉再往後看,那福船前額瞠目yù裂的虎頭在夜裡若隱若現,十二道桅杆上風帆鼓鼓,一個虛晃,錯眼就過去了。

    沒有停靠!他愕然站起來,佘七郎見狀早就竄了出去,直趕到河堤上,只見寶船船尾的紅燈在暗夜裡越去越遠,慢慢消失不見了。

    回來無需回話,躑躅地搖了搖頭。肖鐸看著他的臉,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。和生命里最要緊的東西失之jiāo臂,他又回到孤獨的境地,沒有親人,沒有愛人,什麼都沒有。  

    腦子裡亂成一團,難道她被於尊控制住了,要求停靠他不答應麼?這種qíng況的可能xing不大,她是皇帝點名要的人,於尊善做場面文章,絕不敢慢待她。那是為什麼?為他好,不想連累他?若果真這樣他愈發恨得咬牙,誰要她顧全大局?他既然敢下決心,自然有他應對的辦法!

    難道是她怕了麼?和他分開十幾天想通了,打算從這場荒唐的鬧劇里掙脫出去了。

    他突然有種被愚弄的憤怒,自己沒日沒夜趕了幾千里來接她,結果只為看寶船彈指之間翩然而過麼?既然後悔,為什麼不明說,偏要把他耍得團團轉?自己做了場chūn秋大夢,鬧得底下人人笑話。他的愛qíng只是他一廂qíng願,別人如何看他?一個太監,妄想攀龍附鳳,結果怎麼樣?馬不知道臉長罷了!

    瞧瞧這一身可笑的打扮,瞧瞧這張被塗黑的臉,他簡直恨不得挖個dòng鑽進去!堂堂的東廠提督被一個小太妃玩弄於股掌之間,虧他願意捨命去守衛愛qíng,原來是不堪一擊的自欺欺人!看來當初沒有答應帶她私奔是對的,她太年輕,只可同富貴,不可共患難。

    他失望透了,也冷靜下來。再不需要身邊人苦口婆心,他痴傻了那麼久,被她弄得神魂顛倒,也是時候該清醒了。  

    默默坐了一陣,幾個千戶眼光如梭,雲尉試探道:“咱們再往前趕一程子,二十里外還有一個渡口。”

    他冷冷一笑,下個渡口還是不停靠怎麼辦?再往前麼?再往前該到北直隸地面了,難道一氣兒追到通州碼頭?

    “去牽馬,回南京!”他聲氣兒不高,站起來霍然轉過身,仿佛一下子跳出了輪迴,仍舊是那個殺伐決斷的東廠提督。

    馬蹄聲她聽不到,耳邊只有船頭劃開水làng的激dàng。

    艙里燈火朦朧,音樓坐在月牙桌前,呆滯的眼神、慘白的臉,也不哭,只是定著兩眼看那燈豆。

    彤雲有些著急,“主子,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,我關好了門窗,他們聽不見的。”

    她不應她,過了很久才問:“老君廟……過了麼?”

    彤雲應個是,“早就過了,岸上的人八成已經部署好了,先頭只要您張張嘴,咱們這會兒沒準在東廠的馬車裡。”她無奈看她,“但是奴婢知道,娘娘這麼做是為肖掌印好。真要不管不顧走了,也就一時的痛快,後頭不知道會遇見什麼樣的險阻呢!我覺得娘娘做得對,喜歡一個人應該盼著他好,就像一朵花兒栽在花盆裡,看著那麼喜人。您養它,天天給它澆水施肥,它必定開得更燦爛;可要是您手痒痒把它摘下來,至多不過半天,它就死給您看了,何苦來!肖掌印就像那朵花兒,您遠觀吧!以前咱們在宮裡對他垂涎三尺,這回南下一趟他差點兒沒成您的人,您已經掙足面子了。”  

    明明是勸慰她的話,她聽著聽著卻泣不成聲了。扒著桌沿蹲下來,胸口痛得沒法呼吸。他一定很恨她,恨她慡約。她應該在登船前和他說清楚的,說清了也許就放下了,不用來回折騰了。可她當時不能說,那麼多人,那麼多眼睛都看著,萬一有個閃失,豈不是大禍臨頭麼!她也想過留信給他,但是信里寫什麼呢?恐怕提筆儘是對他的眷戀和不舍,讓他陷進更大的痛苦。

    她回宮,就不想和他有其他牽扯。與其處處照應露出馬腳,不如讓他恨,視她於無物。宇文良時不是拿她威脅他麼?只要沒有她,南苑就不能把他怎麼樣。她顧全他是沒錯,只可惜了她的一片qíng!她對美好全部的嚮往都在他身上,現在丟了,她註定jīng著來光著去,還是一無所有。

    彤雲來攙她,給她掖眼淚,“過陣子就好了,時間一長慢慢忘了,您還可以像剛進宮那時候一樣。”

    “好不了了……”她顫著聲說,“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。別人兩qíng相悅可以在一起,為什麼我不能呢!”

    彤雲看著燈底那片黑影嘆息,“不是的,有qíng人終成眷屬,那是戲文里唱的。您沒看見,天底下傷心的人多了,各有各的難處。”  

    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樣,反正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。她坐回杌子上不言聲,笸籮里放著個花繃,是她繡的半朵牡丹。她伸手拖過來,一支針cha在花瓣上,她拔下來,狠狠扎進了指腹。手指痛得厲害了,心裡就會好受很多。她看著血湧出來,一滴兩滴,很快染紅花蕊。

    彤雲一個疏忽沒瞧她,突然發現她這麼糟蹋自己,慌忙撲上來拿手絹給她包裹。她掙扎著哭道:“你別管我,我想他,想得沒法兒。可是我知道往後不能夠,只有這麼著,想他了就拿針扎自己,也礙不著誰。”

    “給自己上刑,多造孽啊!”彤雲也跟著一塊兒哭,抽噎道,“早知道這樣,咱們qíng願在泰陵里待著,別進肖府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。您也是多災多難,死裡逃生好幾回,又欠了這麼份兒qíng債,可憐見的!”一頭說一頭抱住她,“您別怕,您沒了他還有我,往後咱們相依為命,我一定豁出去保護您,不叫誰欺負您……別怕!”

    她緊緊抓住彤雲,沒想到最後陪著自己的還是她。她們一直生活在一個圓圈裡,從這頭拋出去,轉了半天,又回到原點。皇帝一聲令下,她只能聽候安排。反正她本來就是紫禁城裡的一粒塵埃,飄得再遠,落下來,也不過是為這腐朽添磚加瓦。  

    ☆、第64章高低冥迷

    天氣不好,剛回到北京就是一場傾盆大雨。雨點落在傘面上,力道之大,簡直要砸穿油布。幾個小太監弓著腰,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,主子頭頂上的遮蓋不能有偏,自己就是淋爛了也不礙的,一味謙恭小心地往神武門裡引。因著有於尊親自護送,門禁上的錦衣衛沒查牌子,挺腰站著看了眼,揮手讓放行,一行人便進了幽深的門券子。

    徒步到順貞門,那頭有抬輦候著,兩個穿葵花團領衫的內使打著傘立在檐下,huáng櫨色的傘面傾斜,擋住了上半身,只看見犀角帶下層層疊疊的曳撒,和腳上簇新的黑下樁宮靴。許是聽見腳步聲了,抬起傘沿看過來,一見人到了忙熄傘上來打拱,“恭請太妃娘娘金安。”

    音樓點了點頭,細看那個長相jīng明的宮監,側過頭問:“你是閆少監吧?”

    那人的身腰立刻又矮下來三分,“臣不敢,娘娘叫臣閆蓀琅就是了。”

    她沒言聲,由太監們攙扶著登上了抬輦。

    於尊繞到輦旁長揖下去,“臣就送娘娘到這裡,一路順遂,臣幸不rǔ命,這就上前朝向萬歲爺復旨了。”  

    音樓笑道:“一路受廠臣照應,多謝了。”

    於尊愈發躬□子去,又行一禮,卻行退回了神武門。

    閆蓀琅揚手擊掌,抬輦穩穩上了肩,一溜人簇擁著進花園,他扶輦回稟:“臣先送娘娘回噦鸞宮,往後那兒就是娘娘寢宮。歷來仁壽宮和後面那一片都是安置先皇后和太妃的,五六個人住在一塊兒,行動也不方便。養心殿裡早有了示下,您回宮前把人清gān淨了,後頭喈鳳宮是榮安皇后處所,中間噦鸞宮不往裡填人了,專用來奉養端妃娘娘……娘娘回去換身衣裳,防著皇上要來的。至於慈寧宮裡請安,皇上的意思是暫緩。或者要去,也等皇上在場,以免旁生出什麼枝節來。”

    這樣安排的用意顯而易見,皇帝要走動,不能在人眼皮子底下進出,把一排屋子都騰出來,他愛gān點什麼也不落別人的眼。難為他想得周全,總算也替她考慮了,沒叫立刻去參拜太后皇后,否則不知道等著她的是什麼。

    音樓心裡的傷還沒癒合,其實有點置生死於度外的勁頭,橫豎兩可,他們怎麼安排就怎麼聽吧!

    只是怕,害怕皇帝相bī,她如何守住這清白?肖鐸多好啊,他始終替她著想,那天都這樣了,最後還是忍住了。他給她留了退路,就像話不說滿是美德一樣,事不辦絕更是菩薩心腸。可是留著,無非讓她腰杆子更硬氣些罷了,被不愛的人霸占,迫於無奈下的妥協,其實更是一場潑天的災難。

    她憂心忡忡,含糊地回了句知道了,又做出個為難的樣子來,“只是我這會兒病著,聖駕前面怕失了儀,這倒難辦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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