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2頁
惡俗無比的橋段,還安排他撞樹,哭鼻子,有這麼埋汰人的嗎?不過設想一下直樂,“我也不是非得賣油,我可以做木匠、瓦匠、跑單幫,也許手裡有點兒小錢,你爹一看,喲,這孩子腦子活,我閨女嫁他不吃虧,就這麼定了,你看看,不是更好?”
她嘬唇計較:“倒也是,反正無波無瀾的就成了,咱們這輩子多難啊,又是太妃又是太監的。”
現在提起來,有點前世今生的感覺,他徐徐長出一口氣:“是啊,好在都過去了,人就是這樣,沒有坎坷不懂得珍惜,好比我,以前只知道攬權斂財,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放棄一切帶你到安南來,現在瞧瞧,一點兒都不後悔,還老夸自己gān的妙。”
她立馬得了勢了,搖著兩腿道:“我早說過,跟著我,你有福享。”
他啞然失笑,簡直不知道說她什麼好,長路漫漫,一時半會兒走不到頭,太陽西沉了,林間風影婆娑,他扭頭問她:“腳上怎麼樣?還疼得厲害麼?”
她說:“還好,不過有點累,咱們在道旁歇一歇,喝點水吧!”
再往前一程有個石界碑,小小的,杌子高低,他背她過去,讓她坐定了蹲下來查看她傷勢,音樓拉他一下:“我沒事兒,你坐會子,累壞了吧?我跛點兒,也能走上一段。”
他說:“不必,我背得很稱手,你乖乖聽話就成。”
夫妻倆並肩坐著看天邊晚霞,離家估摸還有七八里地,再走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,東加長西家短地閒聊,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有輛牛車經過,趕車人是城西開糧油店的黎老闆,黑黝黝的中年漢子,看見音樓便一笑,停下車招呼肖丞:“方先生也去趕廟會嗎?上車吧,我載你們進程。”
牛車是簡單的四個軲轆一張大門板,已經有好幾個搭順風車的了,一個小城裡住著,都很面熟,大家很快騰挪出地方,兩個人合十謝過了黎老闆和眾人,他把他抱上了車,huáng牛慢吞吞動起來,擠在人堆里,汗氣氤氳,卻也很覺快樂。
大家笑著搭訕,問音樓的腿怎麼了,肖丞把她的腳墊高,“不小心扎傷了,破了個口子,流了不少血。”
眾人嘖嘖讚嘆:“能走這麼遠,不疼麼?”
音樓靠著肖丞笑道:“不是自己走,是我相公背我。”
“哦。”眾人紛紛說,“伉儷qíng深啊!”
聊著聊著,話題又轉到阮氏糙姑娘要造地藏尊上來,大家互問布施了多少,一位鄰人看著音樓道:“夫人做功德的時候我在邊上,看夫人捐了不少呢,真好心!好心得好報,佛會保佑你們的。”
音樓笑著頷首,做善事是求心安,她現在的生活,真沒什麼可不足的了。自己塵埃落定,便有多餘的熱qíng去救濟別人。塗藹大師這麼虔誠,如今總算功德圓滿了,她也替那位早殤的阮氏糙姑娘高興。
來安南的頭一年,不溫不火地過著。看月升瀾海,雲捲雲舒,一個恍惚,已經到了八月里。
八月是最熱的季節,以前在宮裡,大日頭底下能吃冰花兒,這裡不行,這裡冬天幾乎不下雪,就算能落那麼薄薄一層,不到兩個時辰就全化了。
音樓家的小鋪子,開門待客的時間相應縮短了,天不黑就打烊,因為這兩天她不受用,有中暑的跡象,熱起來犯噁心,但熱勁兒過了倒還忍得。
肖丞天天給她泡薄荷茶喝,味道實在不太好,可是對付她的噁心有奇效,灌上一口,能緩和大半天。
他們家的小樓後邊加蓋了個亭子,因為建的很高,蚊蠅比較少,夏天吃了晚飯上去納涼,肖丞早早拿涼水潑灑過,比悶在屋裡要好得多,音樓搖著蒲扇憑欄而坐,身上不太舒服,人總顯得蔫蔫的。她小時候就愛痤夏,今年發作得出奇厲害,昨兒叫他刮痧,銅錢來回好幾下,一點都顯不出來,隱隱覺得不太對勁,想起來自己月事晚了好幾天,那時候彤雲有了身子也犯噁心,自己這些症狀,似乎可以往那上頭靠一靠。
她心裡一陣陣熱起來,別不是有了吧!只是不確定,不敢告訴他,萬一空歡喜一場,豈不令他失望麼?明天要找個大夫瞧瞧,瞧准了在同他說不遲。
她揣著小秘密,臉上掩不住的欣喜,他坐在旁邊看她半晌,她笑他也跟著笑,“有高興的事兒?”
她說:“沒有,你別問。”垂手握住塗藹大師給的那塊神木,輕輕蓋在小腹上。
“咱們可是說好的,什麼都不瞞著對方,你再想想,真沒事麼?”
她但笑不語,低下頭不答他話,在他看來就是故意吊人胃口,她越這麼神神叨叨的,他越是心癢難搔,挪過來挨在她身旁,伸出一根手指捅她腋窩:“你說不說?”
她搖頭:“真沒什麼事兒,白天聽人吵嘴很有意思,現在想起來發笑罷了。”
他覺得她是朽木不可雕,在一起這些時候,她的狗脾氣他能不知道麼?真聽見點什麼,早就迫不及待告訴他了。
他抱胸看她:“你是不是背著我gān了什麼缺德事兒?”
她啐了他一口:“別混說!”復低聲嘟囔,“這事兒要是缺德,你就是缺德他爹。”
他沒聽清,追著問:“你說什麼?”
她煩他,轉過身去兀自搖扇:“你聽岔了,我什麼都沒說。”
他覷臉笑道:“那咱們回房再議一議孩子?”
音樓一個沒忍住,差點就漏了底,忙別過頭道:“今兒不行。”
他不明白了:“為什麼?咱們常議孩子,今兒怎麼不成?”細打量她臉,“是身上不方便麼?”
他也做過司禮監掌印,宮女子在尚儀局和敬事房的記檔都要送到他值房過目,扣牌子無非是月事和有孕麼!這人jīng明起來很jīng明,糊塗起來也夠受的。音樓站起身緩步踱,琢磨著是不是該籌備小孩兒衣服啦,甭管這趟有沒有,先置辦起來總沒錯,現在不似以往,沒有下人料理,一切都要靠自己,她一個女人家不過問,難道叫他來cao心麼?
她想一出是一出,提起裙片就下了亭樓。
他在後頭追著,不明白她是怎麼回事,知道問不出原委來,也不多言,只管旁邊觀察,她並不管他,進了屋子翻箱倒櫃找尺頭,一樣一樣花色挑,挑完了歸置在一起,翻到箱底時扯出他以前的玉帶,拿在手裡端詳半天,似乎發現了價值,坐在燈下找剪子,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來,拆完了值錢的東西倒不稀罕,一條莽帶顛來倒去看,然後疊起來,卷進了尺頭裡。
肖丞看了半天,似乎看出點端倪了,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問:“你是不是有了?”
她愣著兩隻大眼睛看他:“被你瞧出來了?我原想明兒問過了大夫再告訴你的。”她羞赧道,“只是覺得有點兒像,我也不敢肯定,好歹要等大夫診過了脈才能知道。”
她這裡還在解釋,肖丞已經忙亂起來,點了盞燈籠吩咐她:“你別亂走動,快歇著,用不著等明天,我這會兒就去請陳先生……你躺著,別動!”
他很快出去了,音樓想叫他都來不及,她哭笑不得,這人一向沉得住氣,這回方寸大亂,可見盼了很久了,只是不好說出口罷了。
是時候該來個孩子了,他們相依為命卻幸福美滿,再來個小人兒就齊全了,人口壯大了,她和她就更緊密了,因為自己總是很傻,總是怕,怕他哪天會突然消失,就像在宮裡那時一樣,她面對高高的牆,孤立無援。
芽莊人口不太多,整個城只有兩位大夫,陳先生通中原的岐huáng,醫技似乎也更高。他們來得比想像中的快,她幾乎可以看見秦淮河那晚,他兩個起落就到河對岸的樣子。
肖丞有點慌,拱手請陳先生坐:“勞煩先生診治。”
陳先生是個蓄著菱角鬍子的小老頭兒,平時有來往,人很和善。音樓坐在對桌,撩起袖子把手腕擱在迎枕上,夫妻倆如臨大敵盯著他,倒把他弄得十分緊張。
心跳隆隆的,陳先生搭在她脈上的手指仿佛掌握生殺大權。音樓巴巴兒看著他,半晌他終於收回手,臉上有了笑模樣:“恭喜方先生,尊夫人的脈是喜脈,嗜睡噁心都是有孕引起的,不妨事,好好頤養一段時候,慢慢就好了。明天我讓人送些保胎的藥來,發作得厲害用一點,平常沒什麼不適就順其自然。有些富戶一聽說有孕,恨不得大夫把藥櫃搬到他府上,這樣不好,是藥三分毒,你們中原人說醫者父母心,你們要是信得過我,就聽我一言,少吃藥,不宜勞累,坐胎頭三個月忌房事,等顯了懷適當散散步,將來分娩不至於吃太多苦……”
他絮絮囑託,也不知那對夫妻聽沒聽見,只管相擁而泣去了。陳先生見怪不怪,這樣恩愛的小兩口有了孩子,能不高興瘋了麼!他笑著把醫箱收拾起來,說了兩句恭喜的話便告辭出門了。
“不成,我要置大宅子,下面伺候的也不能少,你現在要人看護,萬一我沒顧及,你身邊有人跟著我才踏實。”他在屋裡團團轉,“後天我去買木板,給咱們孩子做個搖車,還有尿布褥子,用不著你自己準備,回頭一樣一樣都由我去辦……”他仰起脖子雙手捧臉,嗓音裡帶著哭腔,“天爺,我真太高興了,我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有後……祖宗保佑,總算功夫不負苦心人。”
前頭說得很感人,最後一句簡直找罵。音樓本來眼淚汪汪的,被他這麼一打岔愕住了,“這人怎麼這麼沒正形兒呢!”看他忙亂得不知怎麼才好,上去拉他坐下來,笑道:“不就有個孩子麼,又置產業又買人,那點老底全露了。我沒事兒,窮苦人家就不養孩子了?咱們還像以前一樣,我不稀圖別的,來芽莊這段時間也習慣了,自給自足,自個兒照顧自個兒,再不濟還有你呢,哪裡就委屈了我?”她偎進他懷裡,盤弄他領上圓圓的盤扣,輕聲說,“我覺得像做夢一樣,你別動,讓我靠會兒醒醒神。”
他自然不動,但卻似懷揣了個寶貝,從頭摸到尾,手探進她衣裳里,撫她的肚子,抑揚頓挫哼唱起來:“咱家也有兒子啦……”
好容易有孕,肖丞那份體貼更勝從前,做買賣不那麼上心,媳婦兒要舉在頭頂上。音樓這胎懷的很好,許是頤養得宜,肚子chuī氣似的大起來,前兩個月還常孕吐,胃口不好,後來倒是不吐了,可是口味變得很奇怪,鬧著要吃蛤蜊和螺螄,把肖丞弄得焦頭爛額。
這種貝殼類的東西不像魚蝦,帶著寒氣的,有身孕的人當忌口。他不讓她吃,她嘴饞鬧脾氣,別彆扭扭半天不搭理他,他含笑在邊上看她,仍舊滿心歡喜。那圓溜溜的肚子長勢喜人,六個月就頂的上人家將生的大小,只是可憐她,似乎比一般人更累,坐在那裡起不來身,眼淚汪汪想辦法,想讓他找布帶兜起肚子掛在脖子上,試圖減輕些份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