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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搖著扇子出門,才下台階,恰巧看見她過來,穿一身水綠的便袍,松松挽個髻兒,一縷發垂在胸前,很有些弱柳扶風的味道。
他心裡一鬆快,忙迎上去笑道:“臣正要去見你,沒想到你過來了。”回身引了引,“進屋吧,外頭還有餘熱。”
她腳下沒動,搖頭說:“不了,在這兒說也一樣。廠臣要去見我,有事麼?”
肖鐸道:“今兒步府里的事都辦妥了,南苑王府的人等在門上,你父親只得讓音閣上了花轎。她這回算是折透了面子,你聽了高興麼?”他孩子氣地討好了一通,見她無甚歡喜顏色便有些訕訕的,換了話茬說,“明天五更咱們動身上南京,你不是想去看看秦淮河上金粉樓台麼,咱們在桃葉渡停上兩晚,也好見識見識那裡的燈船蕭鼓。”
她臉上神色是嚮往的,可是仍舊緩緩搖頭,“我來也是有事想同你說,這趟南下的目的就是回家看看,雖然瞧見的是這副光景,橫豎心愿算是了了。南京我就不去了,你打發人送我回北京吧,早些進宮去,心就安定下來了。”
他被她澆了盆涼水,似乎不太能接受,蹙眉道:“到餘杭不過十來天,還沒緩過勁來,何必著急回去?”
他難道不懂嗎?她提前回京不是不想遊覽這江南風光,實在是在他身邊,她再也不會有好興致了。她心裡的苦悶怎麼同人說?她可以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監,但是他自己看重,她也不能多說什麼。難道去開解他,讓他別把這殘疾放在心上?那不是往他傷口撒鹽嗎!這世上能坦然面對自己缺陷的人沒幾個,尤其這樣的終身遺憾,她怕開口會觸怒他。就算他面上能夠談笑自若,心裡大約早就血流成河了吧!
她作過一次努力了,鎩羽而歸,就算再沒心沒肺,這種事上絕不會再嘗試第二回。所以把他埋在心裡就好,讓他依舊張揚地、無牽無掛地活著,比什麼都qiáng。
她深深看他一眼,“早晚還是要一個人先回去的,今兒走明兒走有什麼差別?景致再好也留人不住,等將來逢著機會皇上下江南,要是在他跟前得臉,央他帶出來,那時候再好好遊歷也一樣。”
她說完了,沒等他回話,自己轉身又上了小道。這園子樹木多,綠蔭重重遮天蔽日。臨近傍晚了,夕陽透過淺薄的雲層she過來,腳下鵝卵石鋪就的路斑斑駁駁,愈發襯得晚照淒涼。
音樓安慰自己堅定地走下去,她知道他一定在看著她,即便感覺芒刺在背,也決計不能回頭。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,誰沒有一段幼稚的感qíng呢!等日後穩定了,不說相夫教子,有了框架,過上循規蹈矩的生活,再回過頭看現在的兒女qíng長,也會覺得十分的荒唐可笑。
她略帶無奈地垂下嘴角,終究還是太年輕了,也許到了榮安皇后那樣的年紀,經得多看得多了,漸漸也就淡了。只是自己沒有榮安皇后那樣的福氣,即便不得寵愛,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談起丈夫。留下一兩樣東西,每年拿出來見見光,人死債消後話里沒有鋒芒,他長他短,先帝也和別人的丈夫沒有兩樣。然而自己的一輩子是不能落下什麼了,想得到的離你太遠,不想得到的別人偏要qiáng迫你分一杯羹。但願下輩子托生在個偏遠的地方,能找個平常人嫁了,至少不用做妾,知道那個男人屬於她。
彤雲站在屋角等她,遠遠一道身影垂頭喪氣從迴廊里過來,噘嘴垮肩的模樣,一看就知道是不歡而散。
“吵起來了?”她上去攙她,“肖掌印留您了嗎?還是痛快點了頭,您又不高興?”
音樓靜靜琢磨了下,“他現在gān什麼我都不高興,我可恨死他了。”
彤雲嘆了口氣,“您恨他有什麼用,人家興許還恨自己呢!您要是恨著恨著能把那地方恨回來,奴婢陪著您一塊兒恨。”
她耷拉著嘴角如喪考妣,“東西都收拾完了麼?我剛才說得很堅決,一口咬定要回去,他八成也沒辦法。”
“他答應讓您走?”彤雲看看天上怒雲,西邊火紅一片,喃喃道,“晚霞行千里啊,明兒肯定熱得厲害。咱們是走水路還是走陸路?”
她說不知道,“我都沒敢多看他一眼就回來了,其實我現在恨不得一腳踏進宮裡。前頭過得渾渾噩噩的,上了一回吊把腦子吊壞了才喜歡上太監,等回了宮我打算喜歡皇帝,總比太監有盼頭,你說是不是?”
彤雲不知道怎麼開解她,沉吟了半天噯了聲道:“說得是,那打今兒起您就什麼都別想了,走一步是一步吧!我真沒想到,肖掌印這麼不爺們兒。您不嫌棄他,他還不順杆兒爬,以前怎麼伺候的榮安皇后呀!還是他忌諱您沒承過幸,怕出了格萬一皇上點卯您沒法應付?真要這樣,那您給翻了牌子再同他私底下走動,他大約就自在了。”
音樓瞪眼看她,“我是這樣的人嗎?進了宮走影兒,活膩味了?”
彤雲比她還惆悵,一屁股坐在欄杆上長吁短嘆,“要不怎麼的?我還以為他會想個法子不讓您進宮呢,他路子比咱們野,只要願意,什麼事兒難得住他?誰知道……他連蠟槍頭都不裝了,他就是根兒棍子。”
音樓低頭揉/搓手絹,“你別這麼說他,他有他的難處,我都知道。皇上和他不一心,他想往東皇上偏往西,他就算想留我,也得皇上答應才好。他是個不愛說滿話的人,許了諾辦不到,自己身子又不成,可能也怕耽誤我。”
好嘛,這得愛得多深,都被人回絕了還幫著人家找理由呢!誰遇上這麼識大體的女人,真是前輩子修來的好造化。可惜了,qíng路註定坎坷。彤雲原當肖鐸和別的大太監不一樣,誰知道也是個縮頭烏guī。放不下手裡的權勢,畢竟是拿大代價換來的,留戀也應當。可憐了她的傻主子,一根筋了這些時候,在船上天天做鞋做到後半夜,給他一年四季的都備足了。
反正事已至此了,只等明天番子來接她們。
第二天早起天蒙蒙亮的時候曹chūn盎過來傳話,說船在渡口等著了,請娘娘移駕。音樓出了院子回頭駐足,前院上房的門緊緊關著,只聽見檐角的鐵馬在晨風裡叮噹作響。他沒打算送她,也許心裡同樣難過,不見qiáng似相見。她垂首嘆息,就這樣吧,反正下定了決心要忘記的,見與不見都不重要。
去碼頭的路上她問曹chūn盎,“督主指派了幾個人跟著?”
曹chūn盎道:“督主吩咐輕車簡從,人多了反倒引人耳目。叫二檔頭和三檔頭乘後頭的船跟著,一樣能護娘娘周全。”
音樓頷首應了,橫豎現在任由他們安排,只要能順順利利回到京里就成。
奇的是這趟準備的是舫船,大小至多只有寶船的一成,雕樑畫棟,翹腳飛檐,構造雖美,卻適合在穩風靜làng里航行。江南這種船多,或許到錢塘再換方艄吧!音樓上了甲板很覺惘然,也沒進艙,在船頭站了一陣,看那碧波浩渺里江帆點點,心也跟著載浮載沉起來。
☆、第44章近孤山
水面越行越窄,音樓記不得來時路,隱約覺得不大一樣,站了會子轉過頭問彤雲,“這是到了哪一段?我怎麼覺得走錯路了?”
彤雲站在一旁看天,“興許是抄近道了,從這兒斜cha過去,一氣兒就能到大壺口也說不定。”一頭說一頭琢磨,“這時辰還不出太陽,看來是要下雨了。”
音樓沒聽她嘀咕,往前看,到了分岔口,舵把兒就勢一轉,居然進了一條小河道。她咦了聲,“這是往哪兒?你瞧見東廠的人了嗎?別不是上了拐子船,要把咱們賣了吧!”
河岸上的蘆葦長得有兩人高,蘆花正是茂盛的時候,畫舫從河道寂寂搖過,蘆杆刮著頂上木柞的檐角,噼啪作響。就好比放著官道不走走田壟一樣,蘆葦dàng一片茫茫看不到邊,左右又沒人,真有那麼點遭到倒賣的意思。只不過知道是玩笑話,無非自己嚇唬自己罷了,東廠要是連個人都護送不到,豈不正給了皇帝取締的藉口嗎!彤雲垮著包袱道:“估摸著出了岔道就能進運河。運河裡也有急流,畫舫光圖漂亮了,吃水不深還是個方頭,萬一遇到漩渦怕出事。這條水路平穩些,回頭換了船就能走原路了。”
反正都到了這兒了,怎麼走隨意吧!先前說進了宮心裡能踏實,其實上船後心境就不一樣了,果然遠離左右就能把癮頭掐滅,沒了指望也還是那樣過。音樓想起以前做才人時候的日子,在乾西二所里漫無目的地活著,有過那麼一段等翻牌子的經歷。後來知道先帝獨寵貴妃,她就把人生所有的樂趣轉移到申正的那頓晚飯上去了。
往後還得過這樣的日子,她仰脖子嘆了口氣。回頭看那畫舫,舫船兩邊沒有可供行走的舷,端端正正一間通長的大屋子,後邊有半間上下結構的小樓,紅漆直欞門,檐下描江南彩繪。江浙人善於在最細微的地方花最巧妙的心思,這種匠心獨具倒真是北方不常見的。
瀟瀟的穹隆下是接天的青蘆,船在畫裡走,人心也覺松坦。彤雲來攙她,兩個人繞過錨繩往後去,走了幾步才看見屋角挨著個曹chūn盎。音樓愕了下道:“沒見你上船呀!廠臣讓你送我回京麼?”
曹chūn盎一臉痞相,笑道:“娘娘說要回京,奴婢真替娘娘覺得可惜。您瞧督主這兒的差事都辦完了,說話兒就上南京。南京是好地方,娘娘去過嗎?十里秦淮、畫舫凌波,到了夜裡處處華燈,還有唱小曲兒的船娘和伶人。這麼個好機會,娘娘不去可是要後悔的。”
音樓聽了一笑,“那豈不是連累了你?送我回京,害你也去不成了。”
曹chūn盎笑得更歡實了,搓手道:“去得成,督主說了,先上南京逛一圈再送娘娘回京。進廟燒香沒有不磕頭的,既然來了就到處瞧瞧,橫豎皇上沒限制時候,要是討巧呀,沒準兒督主能和娘娘一塊兒返京呢!”
音樓吃了一驚,說好了回北京的,先斬後奏是個什麼意思?難怪乘畫舫鑽小道兒,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麼?她有點搓火,擰著眉頭問:“你們督主人在哪裡?我雖然沒授過金冊,好歹還有個銜兒,他也太不拿我放在眼裡了!”
曹chūn盎嚇一跳,“娘娘您息怒,多大點事兒,鬧生分就不好了。您也別著急上火,有話好好說……”
她沒等他說完,重重哼了聲就往艙里去了。
曹chūn盎膽兒小,瞠著兩眼看彤雲,“娘娘這氣xing兒……不會出事兒吧!”
彤雲把眼看天,“換了我,氣xing兒也大。”背過身去自己窮嘀咕,“男人大丈夫,辦事拖泥帶水什麼趣兒!又不肯接著來,又掐著不放手,想gān嘛呀?還游金陵,興致倒挺高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