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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正月底宮裡設宴我見著她的,她過得不好。”彌生悽愴道,“同我說了十一殿下的病qíng,又說他脾氣bào躁,佛生很受罪。”她邊說邊覷他臉色,“阿兄抽空去瞧瞧她吧,我年下還怨她不和家裡通書信,現在看來是錯怪她了。十一殿下一刻也離不得她,我估摸著她連寫信都沒有時候。”
謝允扎心扎肺的痛起來,如果她過得好,他自然是沒有二話的。可是現狀遠遠沒有他期待的那麼理想,一些原本和他無關的問題他也大包大攬的歸咎於自己,只顧懊惱著當年能力不夠,做不到帶她遠遁天涯。如今她受了那麼多苦,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。
彌生看他不說話,臉色卻越發蒼白,暗裡捏了一把汗,囁嚅著,“阿兄怎麼了?身上不舒服麼?我扶你到我書房裡歇會子。”
他擺擺手,“不必,大約是這兩天事qíng多,忙昏了頭。”
彌生心裡覺得難過,謝允是那種溫吞的xing格,沒有剛xing,語氣和聲音里都透著儒雅。這樣的人受了不公平都悶在肚子裡,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悲。她忙又添了句,“其實佛生就是瑣碎事qíng多些,十一殿下看病吃藥什麼的,諸樣要她打點。別的也沒什麼,倒沒聽說殿下有侍妾或外婦,佛生在王府是當家,地位也滿牢靠。”
謝允勉qiáng扯了下嘴角,“健婦持門戶,勝一大丈夫。康穆王真好福氣!”一頭說,一頭回身把車上的荷葉包拎來jiāo與她,“我知道你愛吃五味脯,今早路過市集,看見有人在賣,便稱了點給你嘗鮮。這東西原該夏天才有,jiāochūn就拿出來,想是陳年的。”
彌生抱個滿懷,撕開一角使勁嗅了嗅,眉開眼笑道,“還是六兄記著我,比大兄他們qiáng多了。”
她依舊是小孩子作派,謝允看著她,想起佛生在閨閣時的樣子,更加的孤淒難言。略打了會兒頓便道,“我得回衙門裡去了,手頭還有些事沒辦完。橫豎離得近了,我得了空再來看你。”
彌生知道他心裡有事,只不說破。送他上了羊車,站在階下仰臉道,“阿兄自己保重身子,府里不知安置得怎麼樣,我也不放心,隔兩天我和夫子告了假過去看看。”
謝允道好,囑咐她乖乖聽話。拉韁的小子響鞭一揮,小乘的羊蹄踩在青石板上嘀嗒作響,脖兒上鈴聲在暖風裡悠揚,慢慢去遠了。
彌生目送著,直到他過了百尺樓才收回視線。轉身正待回太學,一抬頭,夫子赫然就在眼前。簡直像個門神,站在檻外面無表qíng盯著她。她最怕他這個樣子,過去的敬畏深入骨髓,已然成了習慣。果然反shexing的頭皮一凜,嚇得臉色發白。
“做什麼?”他眉間yīn霾氤氳,朝路口瞥一眼,“是謝允?”
她點點頭,“是我六兄。”
他的眼角閃過幽光,“我碰巧聽見你說要到他府上去,莫非你想搬出王府?”
彌生呆呆望著他,突然覺得腦仁疼,“夫子誤會了,我沒有想要搬出去。”
“最好是這樣。”他說,“嫡親的兄妹尚且要有避忌,何況他只是你的假兄。”
其實這是大實話,可是彌生聽著卻有些不高興。她一直很疼惜這個哥哥,夫子說他是假兄,她幾乎要反感起來。低頭抱著荷葉包上了台階,悻悻回了句,“他是我阿兄,不是什麼假兄,夫子別這麼說他。”
她來了脾氣,沒有停留,從他旁邊擦身而過。他站在斗拱下失了半天神,才發現自己當真有點糙木皆兵了。
☆、九回
他低聲喚她的名字,她腳下沒有放慢半點,只顧悶頭朝前走。他在後面跟著,又不能太顯眼,壓抑著,有點無可奈何。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態有問題,卻總是控制不住。生怕有人覬覦,他時刻都處在防備中。這樣的年代,一個女人可以讓男人無措到如此程度,也算是個巨大的成就了吧!
他起先很著急,後來倒鬆散了。如今進了和暖的月令,chūn衫變得輕而薄。她是一副水蛇腰,雪緞垂墜下一步一搖擺,翩若驚鴻,婉若游龍。她自己是不自知的,不懂那玲瓏的身姿有多讓人垂涎。慕容琤望著,既喜且憂。他好像是病入膏肓了,有了這樣的心態,後面的路恐怕舉步維艱。
然而沒辦法,硬了心腸也要繼續下去。他尚且拿捏得住分寸,江山美人孰輕孰重,總有兩全的手段來圓融。
她仍舊回膳堂,扎進人堆里找載清,手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給了他。慕容琤微眄著眼,站在門前不動聲色。太學生們看見他紛紛起身長揖,他掖著兩手接受參拜,視線卻未曾轉移,始終都她身上。彌生回過頭看他一眼,略有些驚慌。他索xing板起臉來,朝她揚了揚下巴,“謝彌生,你隨我來。”
太學裡人人知道她常被罰,大家對夫子冷言冷語的傳喚也見怪不怪,不過換了個同qíng的表qíng目送她英勇就義。他轉身朝遊廊那頭去了,彌生沒法,只有硬起頭皮遠遠跟著。他背手緩行,穿過迂迴的甬道,在一片梅林前停下來。欹枝上冒出了新發的嫩芽,日光當頭照著,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。但他的臉是冷的,眼神也是冷的。她知道他為什麼生氣,怪她無視他麼?彌生有些氣悶,以前難伺候是不假,現在愈發無理取鬧了。謝集他們瞧不上六兄,那是他們勢力,眼光如豆。夫子是個博學的人,既然有肚才,就不該和其他人一般見識。
她雖年輕,原則還是有的。他憋著不說話,她也決定死不開口。不討好,不告饒,他發火是他的事,大不了受罰麼!她頭回頂撞他,說到底還是比較怕的。可是牛脾氣一上來,就顧不上那麼多了。暗地裡嘀咕著,高興的時候又摟又抱,不高興了就甩臉子,把她當成什麼!
“我大約是弄錯了。”他突然道,“只聽你說放心不下,要過他府里替他周全。我是想,無論如何他還未婚配,現在開府單過,你是待字的女郎,過從甚密總不好。我倒沒有別的意思,不過一時心急脫口而出。你……多包涵。”
他能有這樣的態度是破天荒頭一遭,彌生準備好了迎戰,誰知被他的這番話弄得氣xing全無,霎時有點訕訕的。回頭反省一下,自己的確不大像話,他給了三分顏色就蹬鼻子上臉,卻叫他一個做長輩的先來屈尊賠禮。她灰溜溜低頭做了一揖,“是學生犯上,請夫子恕罪。我是不想叫夫子誤解我六兄,回話口氣沖了點,夫子千萬別同我計較。”復低頭又道,“我和六兄從小就處得好,聽不得別人說半句譏諷他的話。那件事就像個傷疤,揭開了血淋淋的。他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,卻不得不活在冷眼裡。在我看來他是不是我阿耶親生的都不打緊,我認準了他是我阿兄,到死都要維護他。”
慕容琤看出來了,她雖然有點傻乎乎的,卻有一顆鮮活的赤子之心。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嘆,她長在富貴叢里,並沒有沾惹到市儈的習氣。甚至是不問qíng由的,對弱者有天然的保護yù。別的女人想方設法依附qiáng者,只有她,同qíng那些游離在世俗之外的可欺的人。比如謝允,比如廣寧王……
“謝允的脾氣和我二兄有些像。”他微側過臉,眼梢的餘光里時刻留意著她,話裡帶了些雙關的味道,“你是見過珩的,他倒沒有別的憂愁,只是娶妻不賢。這種溫吞水的xing子叫人頭疼,若娶個通達的王妃還能顧全些。只可惜王氏薄qíng,隨意的擺布他,比外頭人還不如。”
彌生不方便對廣寧王的婚姻發表什麼看法,畢竟別人家的事,願打願挨的也走到今天了。她掖著兩手道,“我六兄說,將來娶親不挑門戶。望族裡的女郎嬌養慣了,未必適合他。就是個小家小戶,只要品xing好,照舊過紅火日子。”
他見她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,不由笑道,“是謝允這麼告訴你的?哪個說望族的女郎就嬌貴?我看不是的,至少我見著的就和別人不一樣。”
彌生撇了下嘴,完全沒意識到他指的人是自己,“夫子見多識廣,咱們是不能比的。”
慕容琤聽她說“咱們”,那這個詞彙里顯然不包括他。他有些惱火,漸漸冷了眉眼,“你這是什麼話?什麼叫我見多識廣?”
彌生開始裝,裝得很傻很大意,“夫子沒有婚配,但是說親的總不會少。加上眼下不像前朝那麼守舊,閨閣里的女子也在外走動的。不曾深jiāo,見總歸見到過。再說府里還有三位女郎,雖是敬獻的,出身肯定不至於差到哪裡去……”她絮絮叨叨半天,越說酸味越濃。
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。慕容琤疏疏一笑,“你可是要我表明心跡?”
彌生冷不丁怔住了,臉上浮起紅雲來,背過身嘟噥,“哪個要你表明心跡!夫子的話我聽不懂。”
這裡人來人往,不方便顯得太過親昵。他心裡是渴望的,恨不得將她圈在懷裡搖著,揉捏著。他把嗓音壓得低低的,聽上去別具魅惑xing,“我早就和你jiāo代過,隨園裡的人不必理會。放在府里不過是權宜之計,你若是不喜歡,等將來散出去就是了。”
這樣子表態對於她是種極大的肯定,莫說日後能不能登頂,便是個王,也少不了侍妾通房。她自小在這種環境裡長大,父親也罷,兄長也罷,她所看到的男人,沒有一個能忠於嫡妻。她不敢奢望他日能與夫子結連理,但這話聽起來,首先便讓人心滿意足。
“散不散同我沒關係,”她感到難為qíng,別過臉,笑靨淺生,“你也犯不著和我明志。我只是學生,夫子的私事輪不著我過問。”
他挑起一道眉,“果真只是學生麼?那我一顆心撲在你身上豈不吃虧?我險些忘了,你是榆木疙瘩。既然不開竅,那我今晚招幸她們就是了。”
彌生不解的望著他,“招幸是什麼意思?”
慕容琤臉上霎時五顏六色,計較了一番,頗自責的長嘆,“是為師的錯,總是有意迴避,弄得你如今百事不知。”邊說邊曖昧的掃她,眉梢那一點秋波匯成洶湧的làng,簡直能把人整個兒沁進水裡去。
夫子是淵雅的夫子,學生卻是木訥的學生。彌生看見夫子dàng漾的模樣只覺賞心悅目,但是對他話里的內容仍舊一知半解。她知道那些侍妾要服侍夫主起居,大抵比婢女做的活計還多。比方夏天貼身打扇子,冬天把腳捧在懷裡捂著之類的。
慕容琤揣測她空dòng的目光,“還是不明白麼?”
她猶豫的搖頭。
他冥思苦想,想了半天才道,“招幸麼,顧名思義,招了才能進園子。來了之後做什麼事呢……”他拿扇骨刮刮頭皮,“這個我暫時解釋不了,只可意會不可言傳。不過也不用著急,明日便有好機會。上次晉陽王送你文房,這個人qíng欠著不好。我打發人在城南藇福定了包房,趁著朝廷休沐,請大王赴宴敘敘話。你不必做什麼,只要在邊上作陪就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