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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說說過年頭一餐的五辛菜,莊子倡導jiāochūn喝酒吃蔥,那五辛菜和莊子一樣,也是出於順通五臟而衍生的。韭菜芸苔吃的時候不覺察,等用過了嘴裡一股子味道。尤其大哥哥家的樂胥,每吃韭菜就沖眼睛。大家都笑,“十五不用扎兔兒爺了,這裡有個現成的。”
彌生在太學呆了三年,習慣了安靜的生活,人多一鬧騰就有點吃不消。好歹該忙的都忙完了,搬個杌子走到巷堂里,一個人背靠著牆曬曬太陽,也不亦樂乎。
她眯著眼睛仰頭看,屋頂的積雪襯著瀟瀟的天,雲是薄而淡的。這樣如詩的年華,倘或養在深閨里,不用每日點卯讀書,那才是最愜意的人生啊!只可恨夫子怪異,收她為徒也不知是為了什麼。弄得現在這樣不上不下,辭又辭不出來。她幾次想問問,是不是父親什麼時候不小心得罪了樂陵王,所以他要這麼處心積慮的報復。
當然只是私下裡揣測,當真去問,少不得挨一頓痛罵。她無聊的擺弄纖髾,想起母親昨天說有人來提親,臉上熱辣辣的。十五了,長成人了,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。謝家出了名的疙瘩,來提親的很少,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。她打聽一番,不出所料,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潛。十來年前兩家大人玩笑提起過,慕容氏沒有適婚的良配,四大家族便開始通婚。
母親說王潛是長房長孫,就算論資排輩的挑,也篤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選。只是她如今人在樂陵王門下,師尊同父,要出閣,必須先得夫子恩准。又說十五她及笄,父親寫信通稟樂陵殿下,誠意邀殿下來觀禮,好藉機同殿下商議她的婚事。她對這門親卻避忌得很,心裡暗自慶幸著,夫子忙,她在眾多弟子裡不算出眾,夫子未必願意長途跋涉的奔波。
她撫撫臉,這個年紀正是懷chūn的年紀,對愛qíng心嚮往之。記不得王潛長什麼樣了,不過出身簪纓,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氣。可惜就可惜在民諺坑人,“王朗體胖,具服大焉”。她自行想像,恍惚看見一個穿著朝服的粗蠢的胖子,山一樣的擋住她的視線,氣勢bī人。
這裡正胡思亂想,冷不防有人疾風一樣的走過她面前。她抬頭看,青石甬道那頭立了個男子,大冷的天,寬袍大袖衣裾翩翩。跑到井口,從右衽里騰出一條胳膊光膀子打水。葫蘆瓢兒一舀,仰脖子就喝。她看得牙槽發酸,站起來喊了聲,“四兄。”
謝集行四,是彌生的胞兄。為人放làng形骸,才qíng很有些,可惜縱qíng得過了頭,叫人有點接受不了。看他這一臉紅光滿面,ròu皮兒繃得要裂開似的。不問也知道,大抵是吃了寒食散,跑到外頭散發藥力來了。
謝集定眼一看,忙把手臂cha回袖子裡。三步兩步重又折返回來,咧著嘴道,“細麼什麼時候回來的?”
“昨兒將入夜才到家,回來就沒看見你。阿兄年下哪裡玩去了?”
謝集手裡哧哧打著扇子,回身叫隨行的小子拿酒ròu來,邊吃邊道,“逢年過節躁也躁死了,到處燒爆竹,比發喪還鬧騰。年有什麼可過的?大一歲,離死又近一步。”
彌生目瞪口呆,這哥哥平時尚可,但服了寒食散便開始癲狂。大過年又死又發喪,叫父親聽見免不了長篇大論的訓斥。大鄴開國後旁的都沒的挑,就是風氣不大好。京畿里這種藥盛行,分明是是治寒症的方兒,不知怎麼成了那些貴胄們炫耀身份的利器。若是有誰不附庸,反倒成了不入流,要遭人笑話。
她嘆口氣,“四兄往後少服些藥吧,天這樣冷,仔細凍出病來。”
謝集一笑,“你倒來管我?你在鄴城呆了三年,沒見過夫子和師兄弟們發藥行散的麼?好好做你的學問,阿兄的事不用你過問。”
他言罷震袖去了,腳上麻質的六合鞋早濕得透透的,還偏挑積雪厚重的牆根走。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樣子,簡直讓人悲喜難說。
彌生復坐下來,穿堂里有風迎頭chuī,直往袖隴里鑽。她挪挪月樣杌子挨到夾角里,低頭描畫圍裳上的蔓糙紋。枝葉縱橫,牽牽絆絆點綴著素絹的鑲邊,看久了有些煩悶。
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是不知道,但說起行散,有一回夫子盯眼看她,看了足有半盞茶功夫。當時她唬得噤在那裡,不知是不是哪裡做得不稱他的意。縮著脖子擎等著挨罵,誰知他又若無其事的繞開了。現在回過頭想想,大概也是藥後的行為失常吧!
曬得久了,有些昏昏yù睡。她撐著頭闔上眼,才要打盹,旁邊腰門上有腳步聲傳來。梳著環髻的侍女福身行禮,“女郎怎麼一人在這裡,叫婢子好找!快些夫人有請,籌備了笄禮時的冠服,叫女郎去看呢!”
她忙應了起身,跟著往園裡去。謝家家大業大,甬道兩腋栽了松樹。雪後初晴,松針上積了好些凌子。叫風chuī了一抖,簌簌落了滿頭。主僕兩個嬉笑著護住衣領奔進樓里,站定了方撲撲雪沫子繞到廳堂後面去。
沛夫人站在衣架前里外打量釵鈿禮衣,一寸一寸的撫摩過去,見彌生來了招招手,“快試試可合身。”和幾個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寬博的華美衣裳給她穿上,又蹲著給她束抱腰。腰封兩側配上玉雙螭壓裙,再上下審視,臉上滿足的笑起來,“我兒成人了,母親心裡歡喜呢!”
嫂子們一旁附和道,“阿家就盼著這刻,真真是是十幾年的心血。這身行頭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備了,日後妹妹大了,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。”
彌生自小就懂得撒嬌邀寵,聽嫂子們這麼一說,立時響亮快活的應了聲,撲進母親懷裡纏綿搖撼著,“阿娘疼我,我到哪裡都不能忘了阿娘。”
“嘴上說得好聽!”沛夫人道,愛憐的捋捋她的鬢角,“阿娘不求別的,將來給你配個好郎子,一輩子豐衣足食的,我也心安了。”
她不像別的姑娘,一提婚配就羞臊。反倒順承道,“兒最聽阿娘的話,阿娘就是給我指個癩痢,我也照嫁不誤。”
眾人皆笑,沛夫人道,“這點你比佛生qiáng些,你那有氣xing的阿姊,這會兒不知怎麼恨我呢!也罷,終究不是自己養的,隔了肚皮隔座山。把心吐出來,人家還嫌不夠熱乎!”
母親提起佛生來,總是滔滔不絕一腔的不滿。彌生怕引她惱火,自己這頭又牴觸王潛,gān脆趁著這當口說,“今兒初一,別提不快活的事。阿娘,兒有個不qíng之請,你同阿耶說,拿我配癩痢不打緊,只別配胖子。”她訕笑著,“兒怵肥ròu,怕瞧久了要吐。”
她這話一出,沛夫人知道她打什麼算盤了。王家公子體胖出名,她大約是嫌棄人家。先頭還百樣聽爺娘安排,霎眼間換了說辭,挑肥揀瘦起來。她伸手點她腦門子,“你這個人/jīng,耍賴討巧是頭一等。你父親和王家郎君是至jiāo,兩人同朝為官,抬頭不見低頭見的。你臨時變卦,叫你父親怎麼同他jiāo代?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,否則人家得說你父親毀約,背後要戳脊梁骨的。”
彌生老大的不願意,“慕容家如今只剩兩位王,一位是喪了妻的鰥夫,一位是我師尊。夫子在三綱五常內,嫁不得。阿娘說,莫非讓我給人續弦,做填房去麼?”
沛夫人怪她口沒遮攔,啐道,“才剛還說你大了,你哪裡長大了?還是一副小孩心xing!世上哪個做母親的願意眼看著孩子給人做小老婆去的?佛生再不濟,好歹是康穆王爺的正頭王妃。你樣貌出身都在她之上,嫁得不如她,豈不惹人笑話!我算來算去,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。嫁庶子是不成的,若嫁庶子,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!”
彌生轉過身來看幾位嫂子,“阿嫂快給我說說好話!自己家裡阿兄個個容貌魁偉,我配個痴肥的女婿,將來連娘家都不敢回了。”
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,三從四德高高供在頭頂上,婆母的話沒有一個敢反駁。小姑那裡又央告,沒辦法只得圓融道,“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來不來,且聽聽殿下的意思。若是殿下也覺嫁得,妹妹聽尊長的話,日後絕不吃虧的。”
這倒給她提了醒,她的婚事要經夫子首肯。如果夫子來不了,那麼事qíng暫且要擱置下來。但萬一來了,她計較著大約可以去那頭求求qíng。夫子心再冷,總還看著三年的師徒qíng誼,不見得見死不救吧!
☆、第四章客至
舊時的習慣,出了元宵節才算完整的過完了年。只是初二開始便不那麼隆重了,無非遵守些約定俗成的東西。今年立chūn落在初七日,一早府里的女孩子們便忙起來,剪人形的五色綢貼在屏風上,又在金箔上雕刻人勝戴於鬢角。初七還有做煎餅的習慣,要在庭院裡親自動手,這就難煞養尊處優的娘子們了。
彌生拿著火鐮的時候,簡直覺得自己無所不能。原本男人才會做的事,她辦起來也毫不費功夫。引火、支鍋,駕輕就熟。姊妹們都感到驚愕,她站在那裡,卻恍惚有了點格格不入的悲哀。
“我不是深閨里的嬌娘子,我是假男人。”她垂著嘴角,盤弄手指頭。
眾人大笑,“說渾話!哪個嬌娘子比得過你去?你是巾幗英雄,文武全才!”心裡喟嘆著,到底在外求學苦,真真練得刀槍不入了似的。這樣的女子不多見,也許將來有番作為也說不定。
這兒談笑著,底下幾個侄子挑著掛了錢串的竹竿來,骨碌碌圍著火堆打轉。道生一看就驅趕,“去、去,哪裡不好玩,跑到這裡來耍把戲!仔細告訴你們父親打你們!”
孩子們攆走了,蓮生笑道,“真是晦氣,打糞堆的東西,偏拿到鍋灶邊上來。”
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遺留下來的,關於打糞堆有個典故。說河間商人區明有一天經過彭澤湖,從河水裡出來個衣著華美的人,自稱青洪君。請區明過府遊玩,有厚禮相待贈。青洪君問區明要什麼,邊上人教他說“但乞如願”。如願本來是青洪君珍愛的婢女,最後不得已,贈給了區明。自此以後區明的任何願望都能得到滿足,只可惜那區明度量狹小,大年初一如願起的晚了些便棍棒相加。如願逃到了穢土堆里,區明用錢杖敲打呼喚,但如願再也不回來了。後世把這故事演變成了習俗,打糞堆乞如願,希望可以心想事成。
彌生並沒有那些忌諱,忙著撈袖子熏餅子,邊道,“孩子家,有什麼可計較的。我先頭想問,一打岔忘了。上年我走的時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,怎麼如今不見孩子?”
玄生哦了聲,“下雨天裡打檐下過,滑了一跤,把孩子跌掉了。說起這個來嘔得慌,我母親不問qíng由就罵。二嫂子可憐的,身子虛著呢,跪在胡chuáng上打拱磕頭。真是驚著了,到現在總病歪歪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