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頁
彌生暗自吃驚,聽見夫子曾經那樣委曲求全只覺慘戚。他有他的難處,她明白了,也能夠體諒。別的都好說,唯有婚事上她沒法子答應。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主見了,橫豎就是不願分享。以前看慣了男人三妻四妾,倒也無可無不可。如今是不行了,夫子像棵樹一樣紮根在她心裡,她才能體會阿娘年輕時候的不易。要麼放棄,要麼獨占。一隻碗磕出缺口來,不管怎麼補都無濟於事了。就算她固執,如果他沒有個好說法,那麼就安分守己繼續做他們的師徒。之前種種就當是個夢,縱然留戀,她也可以狠下心來當風揚其灰。
她踅過身,仍舊回後門口站著。外面雨越發大了,打在青石台階上噼啪有聲。紛紛揚揚的水霧撲面而來,她扭過頭在肩上蹭了蹭,“皎月,我和夫子的事你既然都知道,我也不瞞你。昨天廣寧王妃出的岔子,驚動了中宮殿下,皇后話里話外有苗頭,我怕是不好了。”她實在不敢說出口,唯恐一語成讖。腦子裡過了千百遍,昨晚上一夜不得安睡。皇后要給二王續弦,如果不是大王相阻,也許現在她的人生已經發生驚天的逆轉了。
皎月望著她,意態蕭然,“女郎別擔心,郎主定會想辦法的。只是他手上權力有限,有時候身不由己,怕做不得皇后的主。”
彌生苦笑了下,“我懂,到底他行九,前不搭後不靠,處境艱難。”
皎月想了想,慢慢道,“我是做奴婢的,但是心裡著實愛戴女郎,今日不妨和女郎細細說道說道。只是怕郎主知道了嫌我多嘴,回頭要怨怪我。”
聽了這半日,她大致猜到了皎月的作用,少不得是夫子的左膀右臂。暗裡防了一招,卻也願意聽她分析。便道,“你說,我不在夫子跟前提起。”
皎月轉到另一側,和她同倚在門框上。轉過臉看外面的雨,喉嚨有些單寒。她說,“大鄴的天下,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平和。慕容氏入主中原前是鮮卑血統,後來和祁人通婚,才漸漸祁化了。番人骨子裡有lángxing,女郎沒有與郎主以外的人深jiāo過,不懂得人心的險惡。郎主釋了兵權後,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得安生。大王和六王不念同胞之qíng,像對戴別的庶出皇子一樣肆意欺凌。那時女郎還沒入太學,兄弟間械鬥尤為厲害。二王倒還好些,畢竟年長,大王對他不過是言語上的侮rǔ。郎主年幼,又因為年輕有鋒棱,被幾個嫡兄當成了活靶子,三天兩頭的皮ròu受苦。那兩個王很壞,打人不打臉,郎主散朝回來身上總有傷。他又好面子,從來不和外人提起。我們是貼身伺候的,推瘀血上藥,簡直是家常便飯。現在各自年紀都大了,郎主在太學也立穩了腳跟,這兩年的日子才略微太平了些。”
她的這番話叫彌生目瞪口呆,她就算想破了腦袋也不能想到夫子弱冠前後會有這樣的遭遇。他是賢人,一貫雲淡風輕的模樣,怎麼能和挨打聯繫在一起!她惶然瞪著皎月,“此話當真麼?”
皎月吊了下嘴角,“女郎將來若是和郎主成婚,大可以看郎主身上的舊傷。我句句屬實,不敢欺瞞女郎。”
彌生猛想起他昨天的話,他說怕沒有能力保護她,暗指的就是這個麼?她以為是他的推脫之詞,竟沒想到原來有出處。她茫茫然靠在直欞上,外頭雨勢纏綿,一遞一聲像下進她腦子裡。
“人在面對壓迫時無非兩種態度,要麼屈服,要麼奮起反抗。”皎月道,撫了撫自己的臉頰,“我今日說得有些多了,橫豎女郎早晚會知道,我也無需避忌。郎主待女郎是一片真qíng,就算日後自己落個慘敗,好歹會給女郎安排好出路,絕不會讓女郎受半點苦的。”
原來他不是莫名其妙的野心膨脹,他只是為自保,為了報多年前結下的仇怨。想到這裡,彌生心上像被針扎了一下。她低下頭,拇指反覆在青梅上揉搓,漸漸搓得指腹發燙,終於喟然長嘆——撂得下麼?她似乎就在等他的苦衷,好為他,也為自己開脫。
☆、相煎
散朝的時候雨仍舊在下,出止車門之前不能打傘,文武百官要端凝,冒著雨還須走得步履沉穩。
慕容琤混在人群中,很安然的隨波逐流。到了鳳陽門外,天階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,羊車披紅掛綠,停在官道兩腋排出去老遠。他掖著手眺望,灰濛濛一片。混沌的水霧連接天地,披披拂拂拍打在臉上揮之不去,如同腦子裡壅塞的愁苦。
官員們相互拱手道別,人漸次都散了。他立了一陣打算上車,慕容琮背著手踱到了他聲旁,不曾看他,只道,“你留步,我有話問你。”
他心裡一跳,恭敬長揖道是。
慕容琮轉過身來,臉上帶著淡淡的笑。他說,“九郎,昨日的事真是巧,你宴請我,怎么正挑了二王妃偷jian的地方呢?還有大理寺拿人,不偏不倚逮個正著,也叫我遇上了。”他咋舌一嘆,“太多巧合,難免讓人起疑啊!”
慕容琤靜靜聽著,倒不忙著分辯,抬眼看著他道,“大兄這話是什麼意思?”
“什麼意思,你比我清楚。”慕容琮道,寥寥勾了勾唇角,“石蘭無能,和他結怨我並不放在心上。”
能看到這層,慕容琮委實不是莽夫。他倒想開誠布公,不過時候未到,總還得掩飾一番。他做出驚懼的神qíng來,戰戰兢兢沖他打拱,“大兄想是誤會了,昨天我和彌生進園子,剛坐定就看見禁軍進來搜查。後來那頭派人來請大兄示下,我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。若是大兄怪我選的地方不好,我甘願受罰。我是欠考慮,一心想著大兄愛聽變文。平素朝政冗雜,難得有鬆快的時候。藇福環境清幽,又有出名的佳釀,便著人訂了單間。可惜了消遣不成,反而淌進渾水裡,擾了大兄的好興致。事後自己思量,也覺得很對不住大兄。”
慕容琮面上笑意斂盡,yīn騭道,“咱們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,你的心機我是知道的。你想引我和二王纏鬥,你好漁翁得利,是不是?”言罷目露凶光,還未等他回話,冷不防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嚨。手上略使勁,將他抵在紅牆上,咬牙切齒道,“我這一向寬容,倒叫你忘了我的厲害。你若是把算盤打到我頭上來,那便是你瞎了眼!”
只在一霎,多年前的記憶排山倒海一樣湧來。過去屈rǔ的歲月烙在骨頭上,他就連夢裡也從不敢忘。慕容琮不懂得給人留臉面,同樣是親王,他一旦發作起來,大庭廣眾下也照樣動手。他是長,自己是幼,他忌諱他的yín威不能公然反抗,暗裡恨他,心頭早已恨出血來。
他扣著他的脖頸,幾乎令他窒息。他知道不能掙扎,越掙扎於他越不利。索xing捏著拳頭硬挺,哽聲道,“大兄到現在還不信我麼?你也說二兄雌懦,我若是要挑起紛爭,絕不會選中二兄這樣的人。”
慕容琮虎口略放鬆些,寒著臉道,“你可不要告訴我,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。”
他深喘了口氣,“我不敢保證是巧合,但是大兄焉知都是我安排的?你我是一母的手足,多少人想看咱們窩裡鬥,大兄難道不知道麼?”
慕容琮掣回手來,狐疑的打量他,“你是說另有其人麼?”
慕容琤撫著脖子靠在抱柱上,緩了半天,腦子裡車軲轆似的轉。現在把事qíng都推到二王頭上是再順當不過的,可是不行,若是連擋箭牌都沒有了,將來必定寸步難行。
他搖搖頭,“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,橫豎我的決心,大兄五年前就已經看到了。我如今手無寸鐵,一心只想教書育人。朝中的事我管得少,實在是心思不在這上頭。將來阿耶百年後大兄即位,我只願做個太平王爺,再不涉足官場。守著我那三體石經過日子,余願足矣。”
慕容琮一向心高氣傲,九王自從卸了兵權就成了沒牙的老虎,他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裡。眼下看他委頓的模樣,更加心滿意足。倘或打定主意要他的命,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。可惜他瞧上了他的入室弟子,礙著彌生的面兒,也不能一氣弄死他。
他略躊躇了下,“你那女學生,你打算怎麼處置?昨兒看母親的意思,像是要把她指給二郎。”
慕容琤捂著嘴咳嗽,心下只是冷笑,大將軍王果然色yù薰心,部下妻女但凡稍有姿色的他都要搶占。現在擺個門閥甚高的女郎在他面前,他猜得到他利用王氏的事挑唆他和二王,竟猜不到彌生是離間他們兄弟的美人計麼?
他微一頓,滿臉的無奈,“她在陳留自有高堂,婚事並不由我說了算。其實上回帶她來探望大兄,我倒存了將她舉薦給大兄的心。畢竟她入我門下三年多,我好歹要成全她謝家女兒的名聲。日後大兄御極,她就算封個昭儀,也不至於埋沒了她。不曾想母親竟動了這念頭,叫我說什麼好呢!二兄的嫡妃位置空出來了,少不得要往裡填人。母親顧念他,他這回丟足了面子,續弦門第必定要比王矻家高,才好拉回些聲望。彌生現成的就在眼前,指她也是順理成章的。”
慕容琮擰起了眉頭,“母親老糊塗了,要門第高,何不指琅琊王氏去!謝家生女為後,若是謝彌生給了石蘭,莫非他日江山也要jiāo給那個蠢物麼?”
“那倒不至於,謝家皇后出得再多,也未必個個為後。”他心平氣和道,“好在旨意還沒搬,咱們擔憂也為時過早。”
“等旨意搬布就來不及了。”慕容琮負手看檐外,沉吟許久,忽然轉過身來乜他一眼,“九郎,才剛我氣沖了腦子,你別放在心上。”
慕容琤忙俯首,“大兄說這話,叫我惶恐之至。”
慕容琮抬了抬手,“咱們自己兄弟,明人跟前不說暗話。彌生那丫頭我瞧著喜歡,你想法子把她弄到我身邊來。你若順了我的心意,我感念你,將來必定善待你。”他又背過身去,緩緩嘆息,“我也不知怎麼,這趟和以往都不同,心心念念但卻求之不得。若她配了石蘭,豈不是大大的屈才麼!我先頭是不急的,有的是時候慢慢磨。現在看來再不抓緊,白便宜了石蘭那廝。bī到了絕處,何不生米煮成熟飯?母親若知道了,又能奈我何?自然順風順水將她指與我。我不委屈她做滕妾,進門以平妻禮待她,這樣也不算折rǔ了她。”
慕容琤聽著,面色愈沉。大王跋扈得太久,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了。他的細腰,憑什麼拱手讓給他?他惱恨至極,大王出言輕薄,還動了這麼腌臢的心思。他頭一次覺得怒不可遏,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。只是拼了命的忍住,因為困境擺在眼前,他除了步步為營別無他法。大王既然迫不及待,他日登龍,就算自己留下彌生也保護不了她,要想長治久安,唯有徹底將他打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