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頁
這下子有點弄巧成拙了,看他臉色不像鬧著玩的,兩個人不敢搭腔,只好悶著頭出去。彌生瞧他們垮著兩肩的樣子怪可憐的,便在一旁求qíng,“夫子別罰他們,西北風裡趕了一天的車,凍得臉上都要豁口了。又沒吃什麼東西,眼下再去掃車,實在是辛苦。”
他原本也不是當真要罰他們,他們十來歲上就跟在他身邊,這麼多年了,就是養狗也有感qíng。他擺了擺手,“哪裡真要罰他們,這會子由他們去,回頭叫人把飯食送到他們下處。我不在跟前,他們吃得也自在。”
彌生哦了聲,暗想夫子其實挺重qíng義,辦事也仔細。這樣萬眾景仰的身份,還知道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,委實是不易得很。
眼下是晚飯的點兒,各屋先到的住客紛紛下樓,廳堂里人漸漸多起來。他們這桌靠牆根,不怎麼引人注目。後廚上了幾樣小菜,驛丞還親自捧來一壺酒。說天冷得厲害,這酒勁兒不大,給郎君們暖身子用。
慕容琤牽起廣袖,在她面前的杯盞里添了些,“既然沒什麼後勁,你也喝兩口解解寒氣。”
她不知道現在應該推辭,還是應該站起來接過斟壺從旁侍候。他垂著眼,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,只道,“坐著就是了,眼下不是在鄴城,也不是在陽夏。”
他這麼說,她也心安理得了。她從小會喝兩口,一般的酒簡直像吃茶一樣。端著盞兒搖一搖,杯底里的青花也跟著靈動起來。
夫子不說話,她當然得跟著緘默。隔了幾桌坐了四個持節使打扮的,粗聲大氣的喉嚨,張嘴一說話,整個大堂都聽得見。彌生百無聊賴,就拔長了耳朵聽他們討論各地的奇聞異事。說到jīng彩處,比gān寶的《搜神記》還要有意思。
後來兜兜轉轉,又談到了晉陽王。其中一個道,“你們可曾聽說,大王南臨黎陽,途經太行的時候遭人伏擊麼?”
眾人都驚詫,“後來怎麼樣?”
那人道,“據說是傷了腿,沒什麼大礙。到底行伍出身,左右又有護軍,等閒輕易傷不得。”
那位晉陽王彌生是知道的,拓跋皇后的第一子,也是夫子的大兄。現任大行台,兼京畿大都督。參朝輔政,嚴峻刑罰,將來必定是要繼承大統的。這樣的人會遇襲,莫非就是夫子說的,兄弟之間的自相殘殺麼?
她轉過臉看夫子,他倒沒什麼異狀,只是眉峰處攏了愁雲。手指把杯盞握得過緊了,隱隱有些泛白。
那四個人復長吁短嘆,“沒能把大將軍拉下馬,看來有人要遭殃。這世上何時得太平過?亂世梟雄東征西戰,為的是立國安邦。等坐穩了天下,輪著子孫們忙了。忙著剷除異己,爭權奪位。”
彌生不安的覷夫子臉色,唯恐他們高談闊論叫夫子下不來台面。恰好驛丞通報,說屋子籌備好了。彌生忙道,“路上勞頓,夫子還是早些上去歇息吧!”
他點點頭站起來,頓了頓道,“等回了鄴城,你隨我到晉陽王府探病去。”
彌生做揖,道了個是。
☆、第十六章驚回
次日上路,夫子心事重重。彌生只道他還在為晉陽王遇襲的事傷懷,便在邊上小心開解著,“夫子別難過,那幾個人也說了,大將軍沒事。不過傷了腿,頤養幾日就痊癒了。”
他卻道,“樹yù靜而風不止。如今是我大兄,不知再過多久會輪到我。”
這是個比較現實的問題,彌生單純的腦子被絞得有點痛。別人怎麼樣她管不著。夫子離她近,平常哪怕再嚴苛,到底是她的師傅。他若有個三長兩短,她心裡也不能好受。她愁悶的望著他,“所以夫子要多加小心。當初諸王不是都有儀衛的麼?我知道現在只有夫子王府里都打發gān淨了,這麼下去太吃虧了。萬一有個什麼,只靠夫子單槍匹馬,怎麼應付得過來?夫子還是重建儀衛吧!一心做學問固然好,但不能把安危置之度外。真要這樣子,別人背後定會取笑。”
他抬起眼打量她,“取笑我兩耳不聞窗外事,是個書呆子?”
她囁嚅了下,忙不迭否認,“我可沒說,是夫子自己說的。”
他一哼,“所以往後要你時刻隨侍左右,若有人行刺,你也好替為師擋擋刀子。”
她嚇了一跳,“學生只怕力不從心,人家動動小指,我就彈得八丈遠了。”
“可見你是個口蜜腹劍的人,先前還說為我肝腦塗地的,眼下又退縮了?”他斜著眼睛哂笑,“我教的好學生,別的本事沒學會,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倒運用自如。”
她最經不起激,聽他這麼一番話,立刻大義凜然的豁出去了。握著拳頭道,“學生忠心耿耿……擋刀就擋刀,我謝彌生豈是貪生怕死之輩!”
他瞧著她的樣子卻喟然長嘆,“唯恐捨不得罷了……你還是保重你自己吧,比替我挨刀要緊得多。”
彌生恍恍惚惚愣了好久,也沒別清夫子話里的意思。是說她捨不得自己的小命?還是他捨不得叫她送死呢?有學問的人說話都是這樣,叫人猜謎一樣琢磨半天。她背過身去緊了緊腰上的束帶,料著是自己多心了。一面又懊惱起來,夫子長得好看,溫和的時候眼睛裡含著千山萬水。分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,也能讓人想入非非呵!
她正神遊,他突然喊了句“細麼”。她怔怔轉過臉來,夫子從沒叫過她rǔ名,何況她現在有了小字。就是叫“無咎”,也比叫“細麼”合適吧!不過腹誹歸腹誹,她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糾正。順從的噯了聲,“夫子有什麼吩咐?”
他怡然靠在圍子上,灰鼠領子托著一張漂亮的臉,嘴角帶著促狹的笑意,“未知歌舞能多少,虛減宮廚為細腰。往後便叫你細腰了。”
她有點為難,“此麼非彼腰,學生的麼……”她認真的想想,“是么蛾子的麼。”
他悶聲笑起來,“這個比方好,你的么蛾子是太多了,所以換個字,日後就太平了。”
她無話可說了,換個就換個吧,橫豎也無傷大雅。細琢磨起來,的確是那個腰更有味道些。她沾沾自喜,不經意一瞥,夫子的視線停在她腰背間。她順勢往下看,由不得老臉一紅。太學裡的袍襦原本寬敞,是她大意,剛才玉帶收得太緊了。難怪夫子會莫名冒出這麼一句來,她把自己弄得腰是腰臀是臀,簡直曲線畢露!
忙縮著脖子鬆了松繩結,只是納悶夫子怎麼和從前不同了。這樣壞,授課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。
汲郡離鄴城不遠,趕得急些,三四個時辰就到了。
入城走的是建chūn門,儒生們大約早就收到了消息,街口拐個彎過百尺樓,還沒到太學,遠遠就看見一群褒衣博帶的太學生們站在華表旁。認出了趕車的人,立時紛紛俯首長揖下去。
彌生拎著袍角先跳下車,回身接應夫子,他面無表qíng的從腳踏上下來。那副自矜的神氣,和他高山仰止的身份依舊很搭調。
夫子有個得意門生叫龐囂,是所有入室弟子中資歷最老的。領著眾人高呼“夫子安康”,復笑道,“這兩天風雪大,夫子此行路上辛苦。學生們算著時候,不想猜得准,今日果然就到了。”
慕容琤邊走邊問,“我不在,這幾日學裡一切都好麼?”
龐囂道是,和眾人簇擁著他進大門。往右比了下手勢道,“前頭屋子裡燒了炭,學生們準備好了熱茶湯。夫子和師妹且歇息一陣驅驅寒,過會子學生有些俗務要稟報。”
彌生悄沒聲的落後了些,心裡暗自得意。果然回來了就不一樣,夫子平常忙,身邊怎麼能少了辦事勤勉的大師兄呢!既然有人侍候,想必就沒有她什麼事了,她樂得逍遙自在。正兀自盤算著肩膀被人頂了下,轉過臉一看,是平常走得比較近的載清師兄。
“及笄了?小字定下沒有?
“叫無咎。”她笑了笑,“我那面鏡子拿回來了嗎?”
載清咧嘴道,“我辦事你不放心麼?磨得又光又亮,我試過了,點著蠟燭也照得清楚。不過才送去的時候真掃興,鋪子裡的老闆嫌棄得很。問我是不是掉進滷水里了,怎麼埋汰成那樣!”
彌生有點不好意思,“用得少,上回墊過桌腳。”
載清嘖的一聲,“你這樣的姑娘真少見!”轉而上下打量她,“那你如今要鏡子gān什麼用?還打算梳個驚鵠髻不成?”
彌生白他一眼,“我前日及笄了,師兄不知道嗎?及笄的女子應該梳妝打扮,休沐的時候還不作興我穿雜裾垂髾麼?”
載清遲鈍的哦了聲,“你這趟回去有沒有定親?”
說起這個就觸到了她的痛處,她現在應該睜大眼睛觀察大鄴的親王們。可是夫子的眾兄弟都是有妻室的,她嫁給誰去?況且和夫子平起平坐也不太好吧,簡直大逆不道!
載清見她不答,自顧自的搖頭,“看你這模樣就知道沒有,若是定了親大概也不會回來了。你看看人家樊娘子,走一步路都透著神韻。”他把視線調到她身上,“你再瞧瞧你,一點都不懂得怎樣勾男人的心。”
彌生狠狠瞪著他,“你心裡愛慕人家,自然百樣都好!誰說我沒有神韻?我如今穿著和你一樣的袍襦,叫我怎麼展現我的綽約風姿?你見識淺薄,書也念到狗肚子裡去了!”
這話被別人聽見肯定驚脫眼珠子,但是和載清在一起,張嘴閉嘴從沒有過好聲氣。大家都已經習慣這種相處之道了,不以為然,很是鬆散。
載清連連搖頭,“你沒有長進,好歹成了人,還這麼沒大沒小?我是你師兄,整日裡只知道同我耍橫,怎麼沒見你和龐囂高過嗓門?”
龐囂是夫子的左膀右臂,借她顆牛膽她也不敢跟他抬槓啊!她和載清落得有些遠了,下意識朝前看看,還想問問他過年可遇到什麼趣事,誰知那麼巧,夫子偏偏回頭一顧。眼裡含著警告的意味自不必說,她才想起來,夫子對她有過“三尺半”的訓誡。忙不迭估算載清和她的距離,不幸得很,分明兩尺不到。
她頓感頭皮發麻,針扎了似的跳開一大步。載清莫名其妙看著她,“gān什麼?抽風麼?”
她惶駭的盯著夫子,“了不得,這下子死定了!”
慕容琤索xing停下了步子,他一打頓不要緊,四周圍一圈的人都跟著站定了。個個鬧不清狀況,滿臉的不明所以。
這個劣徒!才吩咐過的話,轉眼就忘到後腦勺去了!他蹙眉望著她,“謝彌生,回去給我抄十遍《出師表》,明日一早就jiāo給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