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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束著襟上衣帶踱出圍屏,太陽斜斜的從門檻上方照進來,照在他的麻履上。彌生只覺悲切,一半是自苦,一半是為他難過。果然龍困淺灘,被bī到這地步。她垂下頭,“是我帶累了夫子。”
明明不是這樣的,是他的私心硬把她拉進這場戰爭里,該良心不安的是他。然而他不能說,只恨生不逢時。如果是亂世之中倒也好了,奈何四海昇平,根本沒有機會直接動用武力。他罷了兵權之後徹底蛻變成了個文人,既然是文人,便只能耍心機打算盤。因為沒有別的捷徑可走。
他挪到她面前,“造成今天的局面,責任在我。如果當初沒有把你帶到晉陽王府,怎麼會有現在的尷尬呢!”他握上她的手,“我反悔了,我捨不得了。”
她抬起頭,瀲灩的一雙大眼睛,“真的捨不得麼?”
他萬分真摯的點頭,俯身吻她的眼睛,“細腰,我心裡的苦你看不到……”
一點鹹味從唇瓣蔓延進來,他知道她哭了。伸手攬她,不輕不重的份量壓在他胸口,凜冽的痛。他咬牙忍著,越痛越深記得,應付過了眼下,將來再用盡全力挽回。彌生心軟,只要愛著他,兜個圈子,最後終會回到他身邊的。他替她擦擦淚,笑道,“這下子知道我為什麼把左右都打發出去了吧!平常人多,太學裡也好,王府里也好,總在眾目睽睽之下。像現在如今這樣單獨相處,說話行動都不用避諱,難得的鬆快。”
她嗯了聲,攥緊他的衣袖。其實有好多話要問他,可是莫名害怕,怕問出她不敢直視的結果來,於是qíng願苟且偷安。這樣美麗的chūn日,彼此都小心翼翼維護著,打破寧靜便是罪惡。
他帶她出門,靜觀齋是他的院子,布置很是雅致。長長的一道抄手遊廊,盡頭是個青瓦八角亭。亭外有片糙地,當中孤零零立了棵榆葉梅。那樹生得好,約摸有兩丈高,花繁色艷,密密匝匝綴滿枝頭。一片空曠里平白多出個風景來,叫人覺得驚艷而快樂。
有石杌子不用,qíng願到花樹下席地。兩個人並排坐著,彌生軟語道,“我險些忘了,隨園裡的梓玉叫我帶話問夫子好。”
他不置可否,聽見也沒有多大的反應。身邊有新鮮的落花,揀了朵cha在她髮髻上,自顧自道,“以後該打扮起來了,別白糟蹋了這花容月貌。”
彌生撐著兩腿拿手臂箍住,下巴擱在膝頭上,好奇他對頤兒的處置,便道,“我同梓玉閒聊,聽說園裡只剩兩個侍妾了。夫子做什麼要把人送給大王呢?”
他仍舊是無關痛癢的一副神qíng,淡漠道,“大王好女色,尤其偏愛年紀小的。頤兒和你差不多大,過去恰好能填一填你的缺。她們三個留在我這裡原本就是耽誤青chūn,願意散出去,對她們有好處。”
彌生枯著眉喃喃,“她們都是你的人啊!”
他臉上空白一片,他的人?沒有愛qíng,於他來說就只是個名牌。多時不見,甚至連面目都模糊了。倒不是他薄倖,大鄴開國後形成一種風氣,高官可多妾。尤其是這種地位介乎妾與婢女之間的家jì,大多是男人無聊時的消遣,有幾個會當真呢?
他笑了笑,調轉話鋒道,“我若是重qíng義,把她們一個個捧在手掌心上,你不會吃醋麼?”
彌生給他問得不好意思了,別過臉細聲嘟囔,“你捧你的,我見著了無非叫聲‘師母’,哪裡有什麼gān醋可吃!”
他的手滑進她的廣袖,緩緩往上移,嘴角笑痕更深。不說話,只是看著她,眼睛裡妝點著千山萬水。
☆、半開
她迎上他的視線,澄澈的兩雙眼睛,世上最最般配的一對妙人。
這刻跋扈的樂觀,在這藍天白雲花樹底下放大得無邊無際。他手上有些小動作,她佯裝不知。他從袖管里探上去,溫熱的手掌貼著她的手臂,他大概也很緊張吧,蒙蒙的帶了些汗意。她羞澀之餘又覺得可笑,這一笑他倒不好意思了,終於緩緩降落下來,撫上她的手背,然後和她十指jiāo握。
到這裡才算是真正感到貼心的,女人骨子裡有天xing,愛上一個人,自然激發出溫柔和依賴。她倚著他,不去想那些叫人氣苦的事qíng,就算今天過後什麼都不剩下,至少現在是切切實實抓得住的。
他生得細緻勻停,眼睫烏濃,尤其那雙眉毛,青龍偃月刀似的挺括。她望啊望的,徒然生出許多感慨來。遲疑著想去觸一觸,竟然還是提不起勇氣。他察覺了,另一隻手來牽引她。她的指尖滑過他磊落的鬢角、挺直的鼻樑……馨馨然笑起來。
即便滿懷溫qíng,還是掩蓋不住絲絲縷縷的傷感。他微挪開一些,枕著她的大腿仰天躺下,這樣好些,即便氣哽失控,眼淚不會流下來。
她的手謹慎的捋捋他胸口,“還疼麼?”
他說還好,“傷得不是頂深,還可以忍受。”他抓起她的手指,一個指腹接一個指腹的親吻,“氣惱的時候恨不得舍下這盛世繁華,咱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穩過日子。”
那樣當然是最好的結局了,可是她知道不可能。有的人過分冷靜,便是衝動起來覺得愛qíng高於一切,熬不過一頓飯、一場覺的功夫,轉眼之間就消散的。也許對於男人來說愛qíng不可或缺,但也不像女人主觀上認定的那麼重要。
她輕輕嘆氣,不敢讓他發現,笑著打岔道,“天熱了,過兩天我給你做謝公屐。咱們陽夏的姑娘在閨中時,母親就開始手把手傳授木屐手藝,因為出閣時要給夫主做的……”她含羞瞥他一眼,“不過如今也沒這麼多講究了,平素有需要也動手。夫子喜歡什麼樣式的?”
他搖搖頭,“木屐雕花辛苦,叫下人做就是了,回頭別弄傷手。”
暖風如織撲在臉上,彌生的心像風箏似的高飛,“我帶著頂針做,傷不著手。”聲音卻漸次低下來,“我不願意雁過無痕,好歹留下點什麼,將來夫子看見了,還能記得起我這個人。”
她的話像尖刀,狠狠cha在他心上。他翻個身,半邊臉頰壓在纖髾上,“不要胡說,我原本就沒有愛人的能力,如今有了你……”他又悄悄摸到她的手,“你一個就盡夠了。”
她幾次三番想問他琅琊王氏的事,話到嘴邊最後都咽了回去。雖然那個壞疽讓她心生芥蒂,但是聽他這樣說,仿佛他的這項技能是她開發的,她是最大的功臣,想到這裡便又如同孩子一樣心滿意足了。
“那我做兩雙,就像那金奔馬和jī血石,咱們一人一半分了。”她低頭淺笑,“這樣好,以後再不濟,也有個念想。”
她句句話里都是絕望,他隱約覺得不對,她以前不是這樣的。那點隱藏的恐懼倏地變大,直要把他吞沒。他們師徒相處的時間不短,可是前三年都是白白耗費的無用功,僅憑這三四個月累積的感qíng,她對他的愛真的足夠支撐以後一段苦厄的歲月嗎?
他撐起身來,“細腰,我是愛你的。”
她一窒,兩行眼淚流下來。極力的想遏制,卻越拭越洶湧。彌生覺得丟臉丟到家了,此qíng此景,含羞帶怯的背轉身去才是最合適的反應,她哭什麼?就因為他這一番剖白麼?
他捧住她的臉吻她,若即若離的觸碰,“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……忘了,想不起來了……只知道我愛你,不要別人只要你。”
她有點委屈,“可是隨園裡的人……”
終究還是介意的!他嘆息,“她們養在園裡是出於無奈,去了七個留下三個,是給南苑王的臉面。我有兩年沒有進過隨園了,你不喜歡,那兩個明日也轉贈別的王侯就是了。”
彌生滿臉的淚痕,兩隻手伶仃垂著無所適從。他灼熱的唇重又貼上來,一個人獨舞未免孤單,她也有些暈了,不由自主附和沉溺進去。雙手何時攀上他的肩,舌尖何時與他糾纏,全然是模糊的。
他的吻隨她脖頸的曲線蜿蜒而下,她幾乎要窒息,混沌沌喘了兩口,然後是更大的一片空白。手指cha進他鬆散的發,他埋在她胸前,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。神智恍惚起來,他密集的吻簡直像穿透皮囊直接印在了她心上。
他有些qíng難自持,靜觀齋里的人都譴出去了,除了啁啁的鳥鳴再無其他。到底是男人,清心寡yù了幾年,一旦愛上誰,單只有qíng沒有yù望是不可能的。她在跟前,他便觀之不足。腦子不受控制,心頭熱切起來,天地間只有她。她的一分一毫他都愛之入骨,似乎是停不下來了,也不想停下。手指滑進她的裲襠,她分明閃躲,他略使了力氣排開她的阻擋,掌心覆上那片柔軟。嘴唇也有它的主張,重新尋到她的,輾轉反側。
空氣變得不尋常,一些事qíng避免不了,終究會發生。只是在今天,卻是他始料未及的。她是稚嫩的孩子,她懵懵懂懂的。上次耳濡目染下學到的一點不過是皮毛,當真到了自己身上,依然不知所措。
他恨不能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團,神魂dàng漾間像裹了一身的火星。把她從樹根上挪開,慢慢平放在糙地上,撐著手肘俯視她,帶著誘哄的味道耳語,“細腰,你也愛我、你也愛我的……”
她墜進雲霧裡,眼皮發沉。他覆在她身上,是讓人心安的份量。
“你要記住,你我休戚相關,將來不論是生是死,都是拴在一起的。”他心裡的甜蜜像泡沫一樣浮上臉來,“告訴我,你也愛我。”
她睜開眼,滿眼的繁花入目。一陣風chuī過,落英紛紛揚揚掉下來,一場花雨,一場空前的迷離。
她的聲音飄飄忽忽,仿佛在另一端的天際。微帶著喜悅和欣慰,“夫子,我也愛你……”
他的心都顫起來,那麼多的捨不得,他想留住她。譬如卬否的名字,原來早就是個預言,註定他要為她牽腸掛肚,為她賠上半生的道行。他後悔不迭,以前的種種都是錯。如果不在她身上算計那麼多,如果只是單純的收她為徒,如果廟堂上再多些鋌而走險……現狀完全不是這樣的。眼下如何自處?到了這步才悔悟,為時已晚。
他捋她臉上散落的發,鉤到她抱腰上的絲帶,只需輕輕一扯便能成全他多時來的渴望了。可是天殺的巧合,他聽見院門的虎頭門環撞擊銅托發出的短促清脆的聲響,還有無冬焦急的嗓音,“女郎在麼?女郎快些通傳郎主,有客到了!”
八角亭離大門不遠,那聲音醍醐灌頂似的,霎時把彌生從迷城裡拽了出來。她醒了神,五雷轟頂樣的感覺。夫子有妖術不成?怎麼一忽兒辰光把她弄得五迷六道的!慌忙跳起來抿頭扯衣裳,急急應著“來了”,開門朝外看,“是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