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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總有光明和yīn暗的兩面,他在別人眼裡荒yín無道,但是面對她,從來都是不染塵埃的翩翩君子。他善待她和謝氏滿門,沒有欺騙過她。就連上次臨幸的事,到如今想來也是可以被原諒的。那是他的權利,可惜被剝奪了。有時她想,如果那次不是以失敗告終,說不定後來那些駭人聽聞的事就不會發生了。他不會自甘墮落,不會酗酒,也就不會落得這樣下場……
怪誰呢?怪自己,怪夫子。他們對他的死都負有責任,所以她要彌補。保住他的血脈,讓他們安穩的活下去。
她站在殿前,天轉冷了,正午的陽光綿軟的,沒有殺傷力。皇帝歸天,南宮的喪鐘嗡鳴,一聲聲叩在人心頭上。闔宮都支起了孝幡,檐下簇新的白布,天生有種腐朽哀致的臭味。那味道在空氣里飄散,充塞了整個宮闈。她退到偏殿裡,宮婢侍候著摘下花冠蔽髻,拿皂紗綸巾攏住頭髮。白香雲綾的孝袍替換了鸞鳳穿花半臂,連鞋都要換,拋開沉香履,套上一雙青布沿口的麻履。她是未亡人,從今日起便是大行皇帝的遺孀,與那些花紅柳綠的翟衣再也無緣了。
祭奠的時候看見太后從止車門進來,太后上了年紀,接連經受打擊,一夜熬出了滿頭白髮。腿里沒力氣,要兩邊宮婢攙扶著才能挪步。到底是母子連心的,他再忤逆,做母親的就算恨,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撂不開的。邊走邊哭,絮絮念叨著,“我的兒……我的兒……”
彌生忍住淚上去接應,“母親節哀,自己身子要緊。”
太后嚎哭起來,“真真作孽的!我恐其不成就,又氣得沒法子,索xinggān晾著他。他跟前的人幾次來傳話我都沒搭理,滿以為他年輕,有個小病小災不上要緊的,誰知道一氣兒就去了!”說到傷心處捶胸頓足,“這是要了我的命了!一年裡頭走了父子四個,我真是活不成了……何不捎帶上我,把我留在這世上做什麼呢!”
一頭說,一頭甩開攙扶的人,自己獨身往靈堂里去。彌生怕她支持不住,亦步亦趨的跟著。她走得跌跌撞撞,進了門,腿彎子一軟,險些撲倒在靈柩上。虧得慕容琤疾趨過來,和彌生兩邊架住了,看她樣子不成,好說歹說勸了往配殿裡去。皇太后仍舊悲鳴不止,慕容琤只得捧了她的手貼在臉上,哀聲道,“母親……阿娘……您瞧著我,您還有我呢!神武皇帝和大行皇帝先後去了,社稷正是動dàng的時候。太子年幼,還要母親扶植。您若是倒下了,這一盤散沙怎麼料理?”
太后心裡實在難過,他說的那些也的確要緊。漸次平靜下來,思量了下道,“國不可一日無君,百年的繼位詔書明日卯時就頒布。天子居喪,以日代月。你是皇叔,要從旁協助他,切不可荒怠了政務。”
慕容琤道是,“如今當務之急是擬大行皇帝廟號和新帝年號,兒這就召三公九卿商議,定下來後呈母親和中宮御覽。”
太后擺手讓他去了,歪在胡榻上頻頻嘆息。看了一眼彌生道,“這下子難為你了,孤兒寡母的,天步艱難。”
“還有母親為我們主持。”她低頭擦擦淚道,“開頭艱難些,等太子大了也就好了。”
太后點點頭,沉吟半晌才道,“大行皇帝這一走,朝政託付別人是不放心的。百年才八歲,如何挑得起這萬里江山?看來還是要多依仗九王……”她艱澀的霎了霎眼,頗有些認命的意思,慢聲道,“我的心血也熬gān了,往後就在北宮頤養,朝中的事都jiāo由你們年輕人打點了。你和九王……你們是師徒,原就和旁人不一樣,依仗他也說得過去。”
彌生心裡沒底,聽太后的意思是再不cha手朝政了,加上她對他們的事多少有點察覺,似乎是默許了什麼。可這話說出來叫人著慌,她挪前一步,惕然道,“母親輔佐太祖,朝中的事了如指掌。如今一氣兒放了手,叫百年怎麼應付呢?”
太后巍巍長嘆,“彌生,守住大行皇帝正統,終歸是你要擔起的責任。上手難,日子久了就適應了。再說有他阿叔攝政幫襯著,你在後頭也可以出謀劃策。實在不成了上昭陽殿來問我,這麼多人齊心協力,還愁平定不了這場風波麼!”
彌生緘默下來,太后明確要九王攝政,背後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不得而知,只怕她也有些往九王那頭傾斜。攝政容易,將來歸政定要有一番波折。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辦?她和百年都沒有根基,靠自己,朝中誰能臣服?她突然體會到了珩的痛苦,他也是沒法子,早就被慕容琤掏空了,他只是個空頭皇帝。每天在聽政殿升座,朝臣拜的不過是他的名頭,和他本身沒什麼相gān。
後宮的夫人世婦們都換了孝服來哭靈,哭得是真是假分辨不出來,橫豎都是悲悲戚戚,淚流千行。
她跪在huáng腸題湊前,抬手撫了撫朱漆楠木上雕刻的海外仙山,有些失神。蓋了棺,他真的從她的生命里抽離出去了。皇帝的梓宮是五棺二槨,層層的隔斷,十幾尺的厚度便是兩個世界。再也觸不到他了,只有這冰冷的套棺。
她心裡沉澱下來,也罷,他死了也是解脫。日子還是照舊,只是少了個真心愛她的人。習慣了他的存在,一時感到空落落的。
百年祭拜過後跪在她身邊,叫聲家家,倚著她,很有些惶恐不安。她在他手背上拍拍,“不怕,會過去的。”
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安穩,誰也說不準。她才十五歲,十五歲的寡婦,到了明天還會變成十五歲的太后……果然平步青雲,然而這麼的可笑,像個鬧劇。她現在找不到恨的感覺了,以前怨夫子把她推進火坑裡,其實靜心想,這是她的命,誰都怨不上。
珩的諡號定下來了,大德顯恭文皇帝,廟號顯祖。
百年領了繼位詔書,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,皇后為皇太后。彌生在宣德殿受少帝及百官叩拜,看著這些褒衣博帶的士大夫跪在自己腳下,腦子裡白茫茫一片,說不出的五味雜陳。
大行皇帝的喪儀還在繼續,到了最後一日,舉哀的時候不像開頭那樣驚天動地了。白天還好些,到了晚上簡直有點冷落。五百僧侶念經超度倒是日夜不歇的,除了那梵音陣陣,再聽不見掏心挖肺的哭聲了。
她跪在蒲團上燒金銀箔,燒高錢包袱,她的盡力盡力,闔宮上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。百年怕她累著,勸她回寢宮歇息,她總仗著年輕不放在心上。接連幾天只睡兩個時辰,想來是消耗得過了,猛然間一陣頭暈,差點磕到供桌腳上。所幸被一雙手扯住了,才沒鬧出太后殉qíng的戲碼。
邊上守夜的嬪妃和宮婢唬得愣愣的,“殿下保重鳳體。”
“去偏殿裡歇息一陣。”慕容琤皺眉道,眼裡有慍怒之色,口頭上卻還要守矩,“太后萬金之軀,正值嗣皇帝初登大寶,太后若是有閃失,叫君心難安。臣也有本要奏,請太后移步。”
這樣的jiāo集以後少不了,彌生垮下雙肩招眉壽和輕宵來扶,一步步挪到排cha那頭去。進了偏殿想歪在榻上,還沒坐定,他怒氣沖沖的進來了。也不管邊上有沒有外人,低叱道,“你犯得上這樣麼?究竟有多深的感qíng,叫你連命都不要了?”
被他一喝,她有點錯愕。像個犯了事的孩子,傻傻的看著他。
瞧著那張慘白的臉,再硬的心腸也軟化了。他轉過身去叫人上點心,自己在下手落了座,放緩聲氣道,“進些東西,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你這樣耗。”
她頭暈得厲害,揉著太陽xué不想說話,只是靠在靠墊上,闔上了眼睛。
見她不搭理他,他心裡彆扭起來,悻悻道,“將來我死了,你能有一半的盡心,我走在huáng泉路上都能放聲大笑了。”
她睜開眼瞥他,“沒頭沒腦的,殿下怎麼說起這話來?”
“怎麼?不合時宜,還是犯了忌諱?”他一哼,“你這幾日該做的都做了,畢竟不是正頭夫妻,裝個樣子也就是了。”
彌生驚訝他居然這樣放肆,再看一眼輕宵,她垂著眼一副波瀾不興的模樣,她霎時就明白過來。原來又是他的眼線,當真防不勝防,讓她沒有招架之力。
她調開視線,蹙眉道,“我和他拜了天地的,怎麼不是正頭夫妻呢!殿下這話逾越了,還是收斂些比較好。你才說有本要奏,恰巧我也有幾句話要同殿下商議。先帝在時撥了涼風堂給殿下務政,有先帝在,殿下尚且師出有名。如今先帝仙逝,後宮之中都是孀居的寡嫂,殿下自由來去便不成體統了。回頭我和陛下說,從華林園另派地方給殿下,不知殿下以為如何?”
☆、短兵
他的眉毛果然高高挑起來,她知道,這是要發怒的徵兆。
那又怎麼樣呢!她現在是什麼都豁得出去的,垂下眼捋了捋膝頭的褶皺,心平氣和道,“請殿下顧全大行皇帝的臉面,我這麼決定是為大家好。如今正值多事之秋,多少眼睛都在看著。有些不必要的麻煩,能避則避吧!畢竟鄴宮換了主人,過陣子還要替聖人選後。殿下再出入後宮,實在是多有不便。”
她果然是有氣度得很,到底做了太后,不一樣了。他雖然生氣,思忖下來也覺得她說得有理。的確是找不到繼續留在內城的理由,只是不甘心,這話換作別人說還有可恕,從她嘴裡出來,分明化成了捅他心窩子的利刃。不過他有耐心和她對壘,眼下挪出去沒什麼,過不了多久,她自然哭著求他回來。
他頷首,“就依你說的辦,也不必到華林園騰地方了,我懶得走那麼遠。四夷館有我的官署,我回那裡去辦差就是了。”
彌生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麼慡快,心裡安定下來,又問,“嗣皇帝的登基大典日子定下來沒有?”
慕容琤道,“十月乙卯,改元乾明,大赦天下。屆時百官普加泛級,你可有誰要提攜的?我一併寫上奏表,呈敬御覽。”
就像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樣,知道從政的艱辛,心思自然和以前不同。外戚專權是大忌,阿耶已然累官至太尉,斷沒有再往上升的道理了,那高位還是另擇賢明的好。因道,“照著規矩來就成,不要破例,也不要逾越。現在朝局只求個穩,這點還要請殿下費心。擬了名單jiāo由我過目,橫豎黨爭的事免不了,兩頭齊大,方能相生相剋,這點殿下比我懂得。”
她現在一口官話,聽上去也很有幾分見識,假以時日獨當一面是不成問題的。可是他不喜歡她端著架子的樣兒,仿佛離他千丈遠。他幽幽一嘆,“你放心,這些都jiāo給我,我自然還你個太平天下。只是……私底下能不能不要這樣說話?咱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