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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唔了聲,沒有明確表示,只管低頭看書。彌生想順勢攀搭兩句話都不能夠,沒法子,只好垂頭喪氣的旋進屋裡找大氅。搭著那狐狸皮的里子思忖,豁出去,今兒整天在跟前待命,不愁找不著機會。
再到堂屋裡,他仍舊不溫不燥的捧著那本《齊諧記》看。她不好出聲打斷,上前給他披上氅衣,便靜靜退到一旁侍立。
太陽漸高了,霧也散了。溫煦的光從門檻外斜she進來,照在光滑的青磚上。花形里的一枝一葉仿佛有了生命,在她視野里纏綿伸展,綻成鮮活的蓮。
熏爐頂上香菸裊裊,屋裡靜悄悄,唯有他翻動書頁的短促清脆的聲響。不知是不是來時路上受了涼,他有些咳嗽。每每蜷起半拳擋在口前,那纖長潔白的手指如珠如玉,倒比女孩子的還要漂亮。
她替他換下放涼的茶,看準了時機道,“夫子身上不舒服麼?學生叫人拿枇杷膏來夫子用些?”
他置若罔聞,連眼皮都沒抬一抬。她有些訕訕的,只得老實肅立。到現在才知道做下人有多不易,站功夫練來委實吃力。她想起母親給嫂子們立規矩,上房南窗下的十來塊磚都站塌了。自己琢磨琢磨怪後怕的,萬一將來嫁了王家,高門大戶里眼睛挨著鼻子,兒媳婦一視同仁。婆母厲害的,像戲文里焦仲卿的母親一樣,不單是要站,恐怕還要紡紗織布……
不知紡紗織布夫子教不教?她把自己逗得發樂,調過眼來快速瞥了瞥他。他低著頭,眉目清冷。但比起訓誡時候的疾言厲色,這刻倒顯出罕有的寬厚。彌生沒面過聖,但聽說聖人當初是有名的美男子,夫子這花容月貌想是隨了武定皇帝。不過再好看,總是板著臉到底不大妙。夫子深沉能斷,學生們都知道。美人過分嚴厲,也叫人望而生畏。
她這頭只顧胡思亂想,又開始盼著二兄他們。不是jiāoqíng極好的朋友麼,怎麼日上三竿了還不見來?來了他們說說話,氣氛就能緩和些。她站得久了,又不敢動,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。
真真不知過了多久,才見夫子把書合上。揚眉道,“這《齊諧記》我十歲時看過,如今再讀一遍,倒有別樣的感觸。”
她道是,忙去打熱水,絞了帕子來給他淨手,“夫子坐得久了,活動活動吧!家君先頭差人來回話,梨園裡備了戲文和段子給夫子取樂。夫子稍歇一歇,學生服侍夫子過去。”
“勞你父親費心了。”他說,走到光影里。太陽照著他的臉,深邃的眼,白淨的皮膚,是種與生俱來的顯貴模樣。手指把著門框,抬頭看了看道,“這宅子有些年頭了吧?”
彌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,檐下的木斗拱上朱漆斑駁,頗有凝重的滄桑感。她躬身道,“回夫子的話,這個院落是我祖父手上建造的,到如今算來有五六十年光景了。家君主張勤儉,產業jiāo到他手上,府里還沒興過土木呢!”
慕容琤聽著,嘴角流出隱隱的笑意,“王謝並重,王家我拜訪過,雕樑畫棟,亭台樓閣,極大的富貴排場。令尊是大鄴出了名的賢士,如今看來果真名不虛傳。”
彌生拜下去,“謝夫子誇讚,家君不嗜鋪張,常說自古名士出寒門。我們這樣的出身,更當潔身,修德行。”她笑了笑,“所以夫子來了只能住這老宅,怠慢之處,夫子切莫怪罪才好。”
他微頷首,臉上表qíng喜怒難辨。彌生咬著唇思量,既然提起了王家,正是開了個好頭,說下去也順理成章。因鼓足了勇氣道,“夫子平常忙,這趟為學生的笄禮而來,學生真是感激得緊。原還想著夫子回鄴城,學生好為夫子扶車的。可是前幾日我母親說起我的親事,只怕許了人家,就不好在夫子跟前伺候了。”
她不知道父親的尺素里有沒有提及,因此分外的留意他。他轉過臉來,眼睛深得如一口井,“你後兒就及笄了,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。怎麼,說的是哪家?”
望族間的聯姻他也懂得,局限xing極大。她要作配,不外乎琅琊王氏,弘農楊氏,太康謝氏。後面兩家雖也鼎盛,到底不及陳留謝氏輝煌。如今能比肩的唯有琅琊王氏,橫豎人選只在王家人里挑罷了。
她有點不好意思,“夫子也認得的,是王家大郎。”
他哦了聲,“王潛。”
“對對!”她接口道,“夫子以為如何?”
他稍頓了頓道,“王潛眼下拜滄州刺史,為人審慎,舉止也有度,我看倒是門良配。”說罷似笑非笑掃她一眼,“你自己是個什麼意思?”
她愁眉苦臉道,“王郎體胖,具服大焉。其寬六尺,橫陳如彘……夫子,這話您聽過麼?”
“你嫌他胖?”慕容琤道,“說來是有些,不過男人外表是其次,要緊的還是人品cao守。王潛少年有器望,將來前途不可限量,你許給他也算門當戶對。”
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,“夫子也說他好?可是我不願嫁……我學業未成,還沒來得及報答夫子,怎麼好這樣糙糙嫁人了呢!”她急急肅下去,“其實夫子昨兒一到,我就想和夫子說來著。夫子橫豎收了我做徒弟,求夫子顧念則個。叫我有機會,以後好好報答夫子!”
☆、第七章成言
“報答我?”他若有所思,復而一笑,“只怕有朝一日你會恨我。”
彌生顧不得那些,將來的事將來再說,眼前的難關順利度過去才是正經。所幸夫子像是有鬆動,要憑藉他之力看來是走對路道了,還是很有希望的。
她搜腸刮肚的討好,“爺娘養我,夫子教導我,這恩qíng如山如海,我萬死也難報。如今夫子救我於水火,往後學生一定鞍前馬後為夫子效力。夫子行行好,幫學生一把!”
日光下的臉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臉,每一個表qíng,每一個眼神他都熟悉。他門生三千,女弟子只收了這一個。萬綠叢中一點紅,自然是時時留心她的。她雖然是個姑娘,但脾氣很倔qiáng。很多時候只要稍微下個氣求個qíng,她的現狀就會改善很多。然而她固執,這點他很滿意。固執的人往往有恆心,認準了可以一條道走到黑。這次是熬不過了,終於想到來求他。語調哀懇,說得也很動qíng,的確可以考慮考慮。
他掖著手道,“你們謝家生女為後,若要嫁王家,認真計較起來行不通。這個我倒可以在你父親面前表態,只是這樣的話,你日後選婿就要受限制了。非慕容氏不得嫁,你可想清楚了?”
她啊了聲,有些呆呆的,“沒別的出路麼?”
“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,他日出閣,王家必定要注目的。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,屆時王家咽不下這口氣,難保不出岔子。”他反剪著手想了想,“不過也不是沒其他法子,你可以同外族通婚。高車、柔然、烏孫、室韋……只要你願意,必然過去就為後。最不濟也是個太子妃,恰好應了坊間對你謝家的傳言。”
他說得事不關己,眼睛裡隱約還有促狹的笑。彌生卻嚇著了,嫁到外邦去,那不是等同流放麼?那些蠻夷茹毛飲血,想想就叫人魂飛膽喪。她絞著手指說,“我不嫁外邦……”
“那便只有慕容氏了。”他在滿室陽光里慢慢踱步,“但我若是和你父親唱了反調,將來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。我要將你許給誰就許給誰,這點可能行?”
她傻了眼,夫子是尊長不假,可是這樣年輕!連自己的親事都定不下來,還要把持她的婚姻麼?
見她猶疑,他臉上露出無謂的表qíng來,“你且仔細想想吧!不過慕容氏是皇族,馬背上打來的天下,多的是驍勇宗親。不論撿點哪個,橫豎不會比王家次。”
是啊,王郎體胖,想起這話來她就頭暈。也罷,夫子看人准,眼光又毒辣,經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。因憋了口氣道,“就按夫子說的辦,我是夫子的學生,夫子定然不會害我的。”
他不置可否,只那麼看著她,“你這樣相信我?”
她點點頭,“夫子是有名的樂陵君子,君子坦dàngdàng,學生對夫子萬分景仰。便是將終生大事託付給夫子辦,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。”
慕容琤低頭撫撫手上虎骨,“如此甚好,你記住今日的話,不是我bī你的,一切都是你自願。”
他的目光流轉,像湖面上瀲灩的微瀾。彌生反而有點語窒,總覺得落進圈套里似的。心裡打著鼓,再想說話,門上謝朝進來了,對慕容琤拱手作揖道,“園裡設了大宴款待殿下,這就隨我過去吧!”
慕容琤笑道,“一早便聽見有人唱《陽關三疊》,音色果真是極美的。不知是哪裡的名伶,正想過去拜會呢!”
謝朝笑得十分曖昧,湊到他耳邊低聲道,“那可是位驚才絕絕的妙人兒,殿下一見便知。上年我家五郎途經丹陽尹帶回來的,琴棋書畫、詩詞歌賦,無所不能。”
謝尚書再如何標榜勤儉,到底富貴滔天。住老屋,睡的難保不是金玉chuáng。下輩里的兒孫不願意低眉順眼的活,上三等祁人驕奢yín逸由來已久,恐是沒幾個人願意遵著老路子走了。嬌妻美妾,養清倌人,養小相公,樣樣玩得轉,式式玩得jīng。
慕容琤是一點就透的人,點頭道,“容我換件衣裳,你且稍等。”
像這種貼身的活計是不用她辦的,兩個小子跟進去伺候了,彌生斜著眼看謝朝,“阿兄又做這樣的事!夫子上善若水,沒的給你帶累壞了。”
“男人的事你不懂,你道什麼是風骨?慷慨激昂、慡朗剛健的文風麼?”謝朝擺手,“不全面!且醉且歌,癲而狂之。風骨不單指紙上的行文,是一種處世的態度。”他哈哈一笑,“譬如你四兄,寒食散兌酒喝,何等的快哉!”
彌生不由腹誹,整日瘋瘋癲癲就是風骨麼?這些男人的行為簡直詭異!
裡屋慕容琤換了行服出來,緙絲的袍襦,廣袖飄飄。戴著金博山籠冠,腰上束玉帶鉤。不過立在那裡,已經是一派濟楚的風貌。
謝朝邊說邊引道,“都等著殿下呢,殿下且隨我來。”
彌生如今充當跟班的角色,她家夫子往哪裡,她都要就近等候聽從差遣。慕容琤前腳走,她後腳就斂裙追上去。謝朝察覺了,回頭看了眼道,“細麼回去,那裡有專門的小廝伺候,用不上你。”
她怔怔的,腳下頓住了看夫子的眼色。
慕容琤踅過身來,外面天寒地凍,樹梢上的凌子到現在都沒化。她立在北風裡,頰上又青又僵。冷是一宗,再說那種場合也的確不適合姑娘家去,便發話道,“你阿兄說的是,你回自己屋子吧!才剛不是還打瞌睡麼?回去睡會子也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