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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小子一聽如蒙大赦,長揖拜下去,笑道,“還是女郎疼小的們!那這裡就有勞女郎,咱們過會子再來。”
彌生點點頭,叫下面人領他們到卷棚那頭去取暖,自己裹著鶴氅挨在抱柱旁等候。
滿世界蕭條,遠近景致都很模糊。過了半盞茶時候果然下起雹子來,細而密,打在瓦楞上沙沙一片。屋內觥籌jiāo錯,偶爾掀起的膛帘子裡帶出一蓬熱氣,轉瞬就消弭於無形。手爐里的炭漸漸冷了,她撫了撫耳朵,凍得冰碴子似的。腳上也冷得慌,只好在原地跺兩下。似乎跺得狠了,麻蘇蘇直竄到腿彎子上來。
她有了點怨氣,這麼等下去,天知道多早晚是個頭!一梗脖子真想走了,裡面倒傳出擊節聲來。
天上還有一絲餘光,宴會可算是結束了。裡面服侍的僕婢掛起門帘,滿面紅光的郎君們魚貫而出。彌生大喜,忙快步迎上去。謝恆嗬了一聲,“細麼等了多會子?臉都凍僵了!早知道你在外面,我送杯酒出來給你暖身子多好!”
彌生不理他,對謝允一笑,轉而和慕容琤唱喏,“夫子玩得可盡興?學生伺候夫子回下處?”
謝朝和謝洵jiāo換一下眼色,男人家的事在她面前不好明說,只含糊道,“咱們回頭還有樂子,殿下這裡我們來料理,你回自己園子去吧!”
彌生看看夫子,他臉色微紅,稱著那雪白的皮膚,居然顯出淡淡的嬌媚來。剛想問問他們要往哪裡去,門裡出來個穿絳紗復裙的女子。柳眉彎彎,眼波流轉。看著雖有些俗麗,但不可否認是個美麗的人兒。她呆了片刻突然明白了,這些不學好的哥哥們當真要把她家夫子拖下水了!夫子眼裡有灼灼的芒,看得出很受用,也很高興。
她暗裡鄙薄,夫子chūnqíngdàng漾了,高大形象瞬間打了折扣。再偷著看那女子一眼,正對夫子不住的眉目傳qíng。大約知道他的身份,又貪他年輕英俊,有意要攀搭上這根高枝。
罷,她還是早點回去洗洗睡吧!攪了人家的好事,往後日子就不好過了。她很知趣的退後一步,滿滿行上一大禮,“學生不能從旁侍候,夫子請多保重。學生恭送夫子!”
他的腳尖卻未挪動,稍一頓道,“我也乏了,還是回去歇息吧!”對謝朝他們拱手道,“你們且高樂,我就不作陪了,等下回尋個機會再聚不遲。”
他自顧自的下了台階,彌生古怪的看看兄長們,謝洵和一gān兄弟似乎怏怏的,無奈朝她揮揮手示意她跟過去伺候。如今主角都走了,剩下他們也無趣。便扣上了風帽,一個個都散了。
☆、第九章佯醉
天上雹子打得人生疼,彌生撐著傘給夫子引路。西北風刺骨,關節上的ròu皮兒要綻開似的,只好不住的換手執傘。
夫子微醺,腳下仿佛也不穩當。無冬和無夏上前扶他,被他抬手隔開了。他不樂意,沒人再敢造次,無奈只得先回園子裡張羅寢具去。
剛喝完酒身上燥熱,他走得很慢,彌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服了寒食散。可又不好開口問,唯有咬著牙關在旁陪同著。
“好一場雪!”他突然說,“涼快得很……”
她調過視線古怪的看他,眼下不過下雹子,哪裡有半片雪花的影子!夫子一定是喝多了,眼前看不清楚了。還有分明冷得蝕骨,他卻說涼快,豈不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麼!
她打個寒顫,“夫子說得很是。”
他轉過臉來,灩灩的一雙眼,“天不好,但似乎並不冷。”邊說邊解領上飄帶,“熱得竟有些穿不住!”
彌生盡力把傘面擋在他頭頂上方,看他要脫披風便央告,“夫子好歹忍些個,才吃了酒身上燥,回頭就不熱了。萬一脫了斗篷叫寒氣侵襲進來,明兒就該生病吃藥了。”
他還算聽人勸,勉qiáng答應了。背著手在甬道上緩緩的踱,想起她的婚事來,順口道,“都說妥了,想也不會再為難你。你好生在我身邊呆著,他日必定虧待不了你。”
彌生服服帖帖道是,反正不是也是了,且過兩年舒慡日子再說。
他提著嘴角低聲喃喃,“好容易等著……”
她沒鬧明白他在說什麼,只道,“學生明日向夫子告個假,我母親要帶我上寺里拜觀音去,夫子跟前我再指派有眼色的來伺候。”
慕容琤嗯了聲,“上哪個寺?”
“宗聖寺。”她說,“我小時候身子弱,母親怕我養不大,就記名在寺里做弟子。求佛爺庇佑,能無病無災的成人。後天要及笄了,得去寺里還願。”
他點點頭,“難怪取了個名字叫彌生呢!不過論起來,還是那小字好聽些。”說著腳下加快,也不等她打傘,直直的走到外頭去了。
園裡各處都掌了燈,雹子停了,暈huáng的燈光里碎雪飛舞,沫子往人口鼻里鑽。他背著手,六尺的長袖堪堪拖到地面上。彌生忙不迭舉傘追過去,他回頭道,“明日無事,我也一道去。瞧瞧陳留的寺院和鄴城的有什麼不同。”
他有興致,彌生也不敢潑他冷水,躬身道,“那我回頭差人通報二兄,叫他安排。”
慕容琤拂了下手,“別和他說,太隆重了,弄得大家都不自在。就這麼悄悄的去,拜了佛就回來。”
彌生道是,攙他上台階,看他搖搖晃晃的,低聲提醒,“夫子仔細腳下。”
他搭著她的肩頭借力,沉甸甸的份量壓上來,險些叫她招架不住。幸虧無冬上前接手,她才略鬆了口氣。這頭撂下了,趕忙到裡屋檢點寢具去。cha到褥子裡摸摸,被窩熏過香,也焐熱了。她旋出來,放下雕花門上的半幅幔子。見無冬和無夏抬著木桶進來,料著後面大約沒她什麼事了,便福身道,“夫子歇息吧,學生告退了。”
他坐在官帽椅里,聽了她的話不表態,轉過臉來瞥她。深邃的一雙眼,不帶感qíng的時候冷厲得嚇人。倒沒說什麼,單是闔上了眼皮,看樣子很不耐煩。
彌生和兩個小子對望望,暗道這模樣看來又不遂他心意了。當下不敢再多言語,識相的過去絞帕子,恭恭敬敬的往上遞。他接了,拿在手裡蹙了蹙眉,“不夠燙。”
慕容琤有個習慣,喜歡滾燙的開水裡撈出來的帕子晤手。彌生早前不知道,聽他抱怨忙去火上拎銅吊子,洋洋灑灑兌了一大盆。兩隻手泡進去,立時燙得她呲牙咧嘴。她曉得服侍這樣高貴的人是個苦差使,所幸他在陽夏呆不久,等回了太學裡就好了。反正有盼頭,她硬著頭皮把事辦妥,吃苦也只這兩天罷了。
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時候還沌沌冒著熱氣,他的表qíng是挑剔的。彌生心驚膽戰的覷著他,他勉qiáng擦了兩下就扔過來,還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,否則必定正中她臉上。然後他站起來,步履蹣跚。彌生糾結了一下,他這是要就寢了,按理說一千一萬個不該是她伺候的了。她是學生,又不是他府里的丫頭。去了罩衫就是褻衣,她年輕輕的姑娘家,原當和男人保持幾尺的距離才對,現在倒好,還要送他上chuáng不成?
可是無冬無夏是最有眼力的,剛才殿下既然不叫謝家女郎走,分明就是檢驗她孝心的時辰到了。他們這會兒自作聰明的上去幫忙,不白白討來一頓打才怪!夫子嘛,同父親沒什麼兩樣,用不著避諱那麼多吧!太學裡三千儒生,有幸成為入室弟子的只有十幾位。夫子當前哪個不是當菩薩一樣供著的?謝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,盡心盡力的伺候也是應當。橫豎夫子的輩分擺在那裡,也不會對她怎麼樣的。
他們努嘴遞眼色,兩個人也不問那許多了,扁擔一挑就把水桶擔了出去。彌生沒法子,攙著夫子的胳膊挪步,邊走邊道,“夫子上chuáng歇息吧!過踏板……來邁腿……”
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擔負了,她真是扛得肺也疼。回來的路上還不至於這樣,莫非那酒後勁大,這會子上頭了?她心裡絮絮埋怨那幾個哥哥,只管灌huáng湯,竟不知倒霉的是她!
上了胡chuáng的腳踏,眼下扶是不成了,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“抱”。說實話很難為qíng,夫子身量高,自己不算矮了,可也只到他齊胸口。他腿里沒氣力,簡直全靠她騰挪。她使著勁,努著力,丱發都散了,癢梭梭披在臉上也顧不得。他不邁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!
“夫子,您抬抬腿……”她的肩頭拱著他的右衽衣領,揚起脖子喚他。他耷拉個腦袋,倒像是睡著了。
她叫苦不迭,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。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,他往前栽過來。一陣天旋地轉,嗑托一下子砸在鋪板上。就像座山,他結結實實把她壓在了身下。
她心裡神天菩薩的大叫起來,罪過罪過,這要是讓人看見怎麼得了!
她使出吃奶的勁來推他,他拱在她頸窩裡紋絲不動,咻咻的鼻息猶在耳畔,嗡噥了聲,“真香……”
彌生給嚇傻了,手腳並用從底下爬出來。立在曲案前撫胸緩了半天,看他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才長出一口氣。不醒的好,醒了反倒尷尬。她及笄了,再不是小孩子。平白給男人壓一壓,傳出去可沒臉見人!
他還在那兒趴著,兩隻腳垂在chuáng沿外。她嘆了口氣,還是上前給他脫鞋。他翻轉過來,燭光里一張鮮華耀眼的面孔。她對他是極敬畏的,再美也不敢放肆的打量,仿佛視線多停留一霎兒都是褻瀆。太學裡日日拜孔孟,夫子是尊長,更要惕惕然如對天地。
她耷拉著眼皮,半跪在腳踏上把他擺正些,再拖過高枕給他墊在頸下。將褥子鋪陳熨貼了,轉身chuī滅蠟燭,正要退出去,突然聽他說,“明日準時來叫我。”
她在黑暗裡唬得蹦起來,他口齒清晰得很,並不像是吃醉了的樣子。那先前是怎麼回事?她惶駭的想,難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?既然醒了,怎麼又不做聲?如果是為了避免難堪,就應該繼續沉默下去,這會子開口,反而不合時宜。
兜兜轉轉,她把自己弄得頭昏腦脹。借著雕花門外守夜的油燈看,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撐起了身子歪在隱囊上。頭髮鬆了,水樣的流淌在兩肩,看上去頗有落拓不羈的味道。
“夫……夫子醒了?”她結結巴巴的說,感到自己的兩頰火燒一樣發燙,腦子裡也恍恍惚惚。定了定神方道,“我去把燈掌上。”
他說不必,捏了捏眉心,嗓音有些低啞,“替我倒杯水來。”
她領命去辦,心頭一陣陣亂上來。夫子是高深的人,言行舉止都叫人捉摸不定。只是這麼的太嚇人了,像有一千雙眼睛,jīng刮的,世事dòng明。她奇異的覺得自己落下了短處,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對他。但也僅僅是一瞬,又笑自己傻得厲害。這本來就是個意外,再說師尊如父。就算有了點差池,長輩和晚輩之間有什麼可計較的!或許睡了一夜,第二天就忘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