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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龐囂朝樓里拋個眼色,“夫子現在怎麼樣?”

    她說,“下不得chuáng,jīng神還好。”讓了讓道,“阿兄們進去吧,我上伙房看湯去。”

    載清經過她身邊,擠眉弄眼的上下掃視,“頭回見你穿女裝,打扮好了倒夠得上國色天香。”

    載清是滾刀ròu,背著夫子一向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。彌生啐了口,“你仔細,總有一天叫我把嘴fèng上,看你還耍嘴皮子功夫!”

    他靦臉笑著,把兩片嘴唇高高撅起來,往她面前湊了湊道,“你來fèng,可要我給你準備針線?”

    載清自己沒發覺,隨口的一句笑談也犯大忌諱。還要做出這種姿態來,更是蓄意妄為。這廂話音才落,後腦勺被龐囂狠狠怕了一記。龐囂臉色很難看,咬著後槽牙道,“載清啊載清,你要是再不收斂,他日橫是要栽在這上頭!”言罷也不逗留,急匆匆往園子裡去了。

    載清吐吐舌頭忙不迭跟上,彌生看他們進了屋子方轉身往後圍房走。從一片夾竹桃林里穿過去,經過隨園時恰巧遇上了梓玉。

    梓玉是三個侍妾中最沉得住氣的,永遠一派坐在雲端里看山水的清華氣象。彌生望著她,倒羨慕起她的心境來。她上前給她見禮,她忙攙起來,笑道,“這我可不敢當,女郎是夫子身邊的人,論理該我拜你才對。”

    “這話不是打我的臉麼!什麼‘身邊人’,我們在府里是吃閒飯的,哪裡來的尊榮。”梓玉輕淺一笑,嘴角映出兩個小小的梨渦,又問,“女郎這是上哪兒?”

    “我往廚房瞧湯去,太學裡幾個師兄來探望夫子,眼下都在靜觀齋。他們說話,我就不在跟前伺候了。”彌生料想她大約要過園子,索xing先和她知會一聲,免得過去了不方便。只是夫子和這幾個侍妾當真是淡薄得很,他受了傷,並沒有見到她們過去請安。今天才看見一個梓玉,另兩個到現在也沒出現。她捺不住好奇,朝隨園裡張望,“怎麼只有你一個?”

    梓玉回身囑咐婢女回去,只道,“女郎去伙房,我陪你一同去。”攜彌生上甬道,邊走邊說,“女郎不曉得,如今隨園裡只有兩個人了。頤兒前陣子叫郎主送了晉陽王,倚月據說是身上不好,受不得驚擾,郎主遇刺便也沒有告訴她。”

    彌生哦了聲,感慨著這些侍妾怪可憐的,一個大活人,隨意就被轉了手,簡直和件擺設玩意兒沒什麼區別。面上不好顯山露水,寥寥應道,“大王那裡也好,將來出息大。”

    梓玉抿嘴而笑,“哪裡一定是好的?全看個人造化罷了。”復又不無遺憾道,“我們這樣的人,原就不值什麼。憑藉一副過得去的皮囊,誰喜歡就挑了去。早前我也險些贈給二王,後來機緣巧合未能成行。”

    她仰起臉,這樣溫柔寬厚的人,笑容走了,頰上仍舊有裊裊的餘音。風chuī亂了頭髮,她抬手掖了掖鬢角,“我前日聽說廣寧王妃出了亂子,女郎可知道?我平常不出府門,聽得不透徹。女郎外面走動的,和我說說。”

    她話多些,看著更容易親近。彌生是願意和她細說的,可是想起從磚眼兒里看見的東西就害臊。怎麼講呢?她gān咳了下,含糊道,“是有這一說,王妃和人私通,叫搜城的禁軍拿了個人贓俱獲。後來驚動了二王和皇后殿下,二王來得早,便下令把王氏絞殺了。”

    梓玉聽得發怔,半晌方長長出了口氣,“死了……那樣赫赫揚揚的人生,臨了落得這麼個下場。”

    “王氏張狂得通沒個褶兒,死了也是活該。”她低頭踢足尖的石子,覺得梓玉似乎和廣寧王府有淵源,轉過臉看她,“你和王妃是舊識?”

    “那倒沒有。”她說,“就知道王妃善妒,據說不能生養,待底下姬妾很壞。二王卻是個好人,我初到鄴城時和他有過一面之緣。他是個很謙虛的脾氣,身上有克己的美德。我在南苑做家人子起就見過很多貴胄,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的。”

    彌生不傻,看她惘惘的,心裡也知道了個大概。人以群分,自己什麼品xing,總對同類人有莫名的好感。至於她,說起來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。一開始就看錯了夫子,等到發現已經來不及了。

    兩個人各懷心事進了後廚,府里人口少,廚子相應的也要少些。做餅做羹湯的,規矩嚴的應當分開。還有茶茗和酪漿之類,一樣一個管帶是起碼,樂陵王府卻殊異,統共才兩個主廚一個伙夫。所以要像晉陽王府那樣做到隨傳隨到,壓根就不可能。

    籠屜子堆得很高,彌生踮著腳打算揭籠蓋,邊上僕婦慌忙接下來,“女郎沒的燙著,粗使的活計jiāo代奴婢就是了。”

    梓玉攏著兩手看,“郎主中晌備的是什麼?”

    廚子揖道,“有筍鴨羹和菰菌魚羹,請女郎挑選。”

    彌生想了想,“我老家說筍是發物,現在吃不得。還是魚羹好,再盛碗御田粳米,回頭要是有別的說法,我另打發人來傳話。”

    這麼一一施排,恍惚有點反客為主的嫌疑。彌生自覺不好意思,下面的人卻很尋常的樣子。照著她的話辦妥了,僕婦拎著提籃站在門前靜待,彌生正打算出門,梓玉挫後了幾步道,“郎主那裡我就不去了,請女郎代我問聲好。郎主不喜歡不請自來,況且還有外人在,萬一撞上了不大好。”

    夫子很多時候的確規矩古怪,彌生知道梓玉忌憚,便點頭應下了。

    ☆、波暖

    夫子受傷,暫時卸了太學裡的公務在府上休養。彌生擔負起照應他的職責,於是可以心安理得的陪在他左右。

    後來回想起來,這輩子大約再也沒有這樣寧靜快樂的時光了!

    四月的風是溫暖的,柳絮漫天,像陽chūn里紛飛的雪。東邊檻窗開著,日影移過來,擠進竹簾邊角,灑在案頭的一本琴書上。書頭的序跋描金,碰上光,碎成滿眼燦爛的星辰。竹片在窗框上輕輕撞擊,不緊不慢的一聲聲,直扣上人的心弦。青花瓷魚缸里兩尾錦鯉載游載飄,幾片梨花花瓣落在水面上,漾起無聲的一點漣漪。花耶魚耶,各有各的曼妙。

    彌生才服侍他吃過藥,坐在chuáng前的踏板上捧臉朝外看,現世安穩,要是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多好!他跑不掉,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。只是他的心氣那樣高,高得叫她夠不著。她一直盼著他好,不論是教書育人還是問鼎九五,他能夠功成名就,對她來說便極其慰心。可是犧牲得太多,唯恐將來沒法子保持這份寧靜豁達的氣度了。

    他略有些咳嗽,怕震動了傷口,佝僂著身子,總是咳一半憋一半。她忙踅過身去撫他的背,邊撫邊看他臉色,“渴麼?我給你倒水喝。”

    朱唇近在眼前,豐腴而嫵媚。慕容琤懷念那味道,又顧忌著前兩天彼此間生了嫌隙,不敢貿然動她。心裡火燒似的熱,自己支不起身子,為了拖延時間,有意嗯了聲,假作沒聽清。

    彌生不察,果然又問一遍,“喝水麼?”

    他鬼鬼祟祟抬起手,冷不丁將她脖頸往下一壓,結結實實來了記搶吻。

    他唇上有殘留的藥汁,親上去滿嘴的苦。她措手不及,叫他含糖似的含了兩口。好歹掙開了,紅著臉嘟噥,“病著還不正經,那刀應該砍在胳膊上,這樣就使不了壞了。”

    他怕她走,蒙蒙看著她,佯聲呻吟道,“細腰……我疼。”

    她斜眼打量他,“我可沒碰著你的傷口。”

    他歪在瓷枕上,蹙著眉,一副美人捧心的羸弱嬌態。彌生看得有點痴,這麼漂亮,心思這麼深重……她暗暗唏噓,仍舊舍他不下,掀開他身上薄被細細的查看。還好沒有出血,至於痛麼,劃破手指都會痛,更別說被砍得皮開ròu綻了。

    他傷在前胸,為了方便換藥並沒有穿褻衣。luǒ著上半身,胸口裹紮起來,手臂和肩頭都能看得到。她留了個心眼,果然他是有舊傷的,縱橫jiāo錯在肩背上,像是陳年的鞭痕。她滿心的傷嗟,皓月說的都是真話。以他這等出身,刀劍上吃癟還有可恕,若說鞭傷,除了兄弟傾軋不作他想。

    “舊傷不少嚜!上次夫子夜裡叫我過園吃飯,胸口倒是好好的。”她故作輕鬆,但是心裡那樣在意。勉qiáng笑了笑,故意捎帶了點幸災樂禍的味道,“這回好了,下次再不能袒胸露腹了!”

    他刻意迴避,打著哈哈掩飾過去,“可不是麼,以後連寒食散都吃不得了,人生哪裡還有樂趣!”

    她知道他貧嘴,起身到案頭擺弄爐鼎。裡面的塔子燒得差不多了,拿銅針撥撥,重新投了兩個進去,一面道,“外面花開得正艷,等夫子好些了我扶你出去走走。”

    他調過視線看窗外,“若是好得快,趕在丁香花謝前摘下來,泡了油給你添妝。”

    她不太懂那些,只聽說過桂花油,便問,“丁香油是做什麼用的?”

    “做頭油啊!”他淡淡的笑,露出雪白齊整的牙,“桂花香用的地方實在是多,過年蒸的籠糕里都加,美人云髻和饅頭糕一個味兒,唬得我犯噁心。還是丁香油好,你用那個香,人堆里我也能認得出你,就不會走散了。”

    他大約是順口一說,她卻覺得心酸無比。丁香還有個傷感的別名叫愁客,若是終有一天兩個人要分散,僅憑這點香味留得住什麼呢?

    彌生怏怏的,料理好了熏爐回身,正巧看見幾位師兄從院門上進來,想是來探望夫子傷勢的。她和夫子jiāo代了聲,迎出去滿滿做了一揖,“阿兄們來了!”

    龐囂朝樓里拋個眼色,“夫子現在怎麼樣?”

    她說,“下不得chuáng,jīng神還好。”讓了讓道,“阿兄們進去吧,我上伙房看湯去。”

    載清經過她身邊,擠眉弄眼的上下掃視,“頭回見你穿女裝,打扮好了倒夠得上國色天香。”

    載清是滾刀ròu,背著夫子一向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。彌生啐了口,“你仔細,總有一天叫我把嘴fèng上,看你還耍嘴皮子功夫!”

    他靦臉笑著,把兩片嘴唇高高撅起來,往她面前湊了湊道,“你來fèng,可要我給你準備針線?”

    載清自己沒發覺,隨口的一句笑談也犯大忌諱。還要做出這種姿態來,更是蓄意妄為。這廂話音才落,後腦勺被龐囂狠狠怕了一記。龐囂臉色很難看,咬著後槽牙道,“載清啊載清,你要是再不收斂,他日橫是要栽在這上頭!”言罷也不逗留,急匆匆往園子裡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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