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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,前朝的遼東郡主。可惜娘家失勢了,婆母要尋釁,只有忍氣吞聲。
幾個女孩子都是沒出閣的,推己及人,免不了“悲且傷,參差淚幾行”。
這頭感慨著,兩個大房的嫂子攜手過來。探身看看她們做的餅子,笑道,“大人們登高去了,差我們來問可吃得!今日上新菜,廚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,只等著你們的熏餅就菜呢!”
再一打量,那四個裹著袖子站gān岸,只有彌生一個人忙活,嗬了聲道,“這倒好,一家子幾十口,全指著細麼一個人,了得!”便叫下人拿縛帶來,綁了廣袖上來搭手,“常年不在家的,難得回來還要這樣勞累,可叫咱們看不過眼。”
大嫂子想起今早驛丞送來的手書,抬頭道,“阿家同你說了麼?九王回信,十五觀禮是一定要來的。這會子安排了手上事物,十三動身,第二天便到了。”
她吃驚不小,“夫子要來陽夏?倒怪了,我只當他忙得很,抽不出時間來觀我的成人禮。”
“這話不對。”四嫂子說,“你是入室弟子,夫子到場見證本就是應該的。若推說忙,不來,反而失了禮數。”
她聽了惘惘的,看來還要準備一套說辭同夫子求qíng。當真怕什麼來什麼,她和夫子除了課業上的問答,平常是不怎麼說話的。眼下冷不丁要論起她的婚事,多少有些難為qíng。別的倒也罷了,萬一他和她爺娘統一口徑,也認為她當嫁王潛,那她才是徹底的窮途末路了!
惕惕然數著時辰,三五日轉眼就過了。十二這天無波無瀾到了傍晚,正乘著一撇斜陽,坐在墩兒上清點回鄴城要帶的東西。房裡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進來,福了身道,“娘子快往前頭去,有客到!”
她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,“這樣晚了,誰來了?”
元香上前給她抿頭,“還能是誰,樂陵王殿下到了!郎主和郎君們把殿下迎進了堂屋裡,傳娘子過去磕頭見禮呢!”
她吃了一驚,“夫子來了?今天不是才十二嗎!我十五方及笄呢,來得這樣早做什麼?”
“想是郎主信上說起了琅琊王家求親的事,殿下提前來,好同郎主合議吧!”元香又忙著給她上粉擦胭脂,一頭道,“騰出兩天的空兒,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過禮。”
彌生垂首一嘆,只怕是這打算。她自己的婚事,輪不著自己做主。如果父親現在就和夫子談起,她來不及做手腳,夫子一點頭,事qíng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了。
元香眯fèng著眼給她換披領,嘖嘖道,“我是頭回見樂陵殿下,這世上真有這樣俊美的人物!可惜了,女郎與他是師徒名分。如若不然,按著次序排,女郎當配給殿下才對。”
彌生聽得心裡一抽,打死也不敢有這念想。丫頭見識淺,她在京畿呆了三年,什麼青年才俊都見過!雖然目前沒遇上比夫子周正的,但她堅信他日定有更入眼的良人出現。不過眼下且不是想這個的時候,王家那胖郎君等著納采問名,倘或現在拍了板,她的所有夢想便就此終結了。
再耽擱不得,她慌忙正了正裙襦出門。即刻趕過去,最不濟緊要關頭還可以岔開話題。
越是急,越覺得裙裾上的禁步礙事。謝家的教養極好,大到言行舉止,小到步履儀態,對女兒都有最嚴格的要求。不像尋常人家隨意,謝家姑娘走路須得蓮步輕移。壓裙更加挖空心思,絲帶吊玉玦是入門。最高段的是繞膝釘上一排細碎的銀鈴,動作稍大些便是一波驚濤駭làng。不過這會子也顧不了那麼多了,她牽起裙角一路飛奔。
大約動靜實在是大,方到宣德堂前的青石階上,還未進門就惹得眾人回頭張望。
藻井下掌起了一溜描花八角油紙燈,正門上的排簾高高打起來,地心供了個青銅禁,熊熊燃燒的火耀得滿室輝煌。
她看見上首正襟危坐的人,身形挺拔,眉目平和。戴著玉梁冠,雪白的褒衣博帶,愈發稱出寬清磊落的風姿。淡淡瞥她一眼,似乎不甚滿意,隨即蹙起眉來。
彌生頭皮發麻,夫子這模樣最令人害怕。加之阿耶目光如電,恨不得活生生把她she出兩個窟窿,分明是嫌她造次。她緊張得手足無措,才想起放下裙幅進門去。也不敢往上看,整整衣領便悶頭一長揖,“學生給夫子見禮,夫子新禧。”
樂陵王仍舊是一貫冷冽的神qíng,似乎礙於她父親的面子才容她免禮的。然而又不算真正寬宥,詰責道,“你入我門下時我就訓誡過,正色端cao,清靜自守。如今看看,你可曾按我的話做?”
謝尚書很是尷尬,替女兒周全著,“臣下教女無方,才回來時諸樣都好,誰知家裡呆了幾日就變得這般頑劣。殿下好歹息怒,臣下回頭必然狠狠教訓。”
“我料著妹妹定是著急來拜見師尊,才會這麼匆忙的,可是麼?”二兄笑著替她解圍,“如今大了,更要知禮。快給夫子認個錯,求夫子恕罪。”
彌生的二兄謝朝和樂陵王頗有些jiāoqíng,當初之所以被qiáng行收徒,就是因為三年前謝朝攻打蠕蠕凱旋,帶了這位殿下回來做客。偏偏那麼巧,後院料理花糙的小廝抓了只雀兒給她牽著玩。她當時並不知道府里來了客,拎著細麻繩去找二兄,結果一進門就給九王相中了。說她天質自然,是塊璞玉。只要用心雕琢,他日必成氣候。
她不懂得成氣候是什麼概念,單因為能夠離開家而感到由衷的高興。於是她滿懷著希望,就這麼被帶到了鄴城。三年過去了,她咂出了點上當受騙的味道。靜下來的時候想一想,夫子大約也有同感。她哪裡是什麼璞玉,分明就是一塊頑石。這徒收得不上不下,如今只要認同王家的親事,夫子就可以順利卸肩了。
本來嘛,她及笄婚配是雙贏的大好機會。四族之中瑯琊王家排名在謝家之上,門第閥閱頗令人仰止,的確是頭般配的好婚。可指誰不好,為什麼偏是那體胖的王郎呢!這麼兩下里一記較,反倒是繼續學業有利些。可是眼下叫她怎麼辦?夫子生氣,只怕更要打發她了。
她臉上辣辣發熱,低垂著頭cha秧下去,“二兄說得極是,學生請安心切,怕夫子久不見學生惱火,這才跑得急了些。學生是……”她吞吞口水,“是半月未侍奉夫子左右,心裡掛念夫子安康。夫子若是因此氣壞了身子,則是學生的大不孝,學生萬死難辭其咎。”
謝尚書倒覺得驚訝,這丫頭是家裡老么,從小嬌慣著。脾氣向來耿直,在父母面前也從不下氣兒。還是恩師教導得法,有本事把她煅造得如此恭勤,的確叫人甚感寬慰。
樂陵王面上淡淡的,看不出喜怒來。隔了會子道,“正是過節的當口,我也不追究了。記住下不為例,倘或再范,叫我知道了定不輕饒。”
她戰戰兢兢道是,起身退到一旁。腦子裡又開始琢磨,下不為例,那應該表示自己暫且還出不了師門,還要在師父手底下調理上一陣子。她兀自歡喜,揣度著夫子可能並不贊同這門婚。真要是這樣,那真是老天開了眼了。
她斂袖侍立,小心翼翼在邊上伺候茶水。想到得意處一個沒控制住,眼神跑了偏,居然和夫子的迎頭撞上。嚇得她猛打了個寒噤,再不敢隨意走神了。
☆、第五章qíng難
要說走運,那真是半點不假。她一直提心弔膽著,生怕父親要和夫子談起。沒想到一頓飯下來,只白話些民俗還有同僚間的瑣事,並沒有涉及王謝兩家的聯姻。
不過做學生的確是很悽慘的,祁人尊師重道,師尊宴客受邀也罷,居家讀書寫字也罷。但凡是門生,個個有義務從旁侍候。以前夫子有欽點的得意弟子隨行,用不著她打下手。今日左右看看,那幾位師兄都不在。這麼一來她就得推上去,有點“捨我其誰”了。
父親一生為人謹慎,同慕容氏說話永遠都是謙卑的,滿含敬意的。他說,“小女資質淺薄,這三載給殿下添了許多麻煩,臣下真是慚愧得緊。”
樂陵殿下頗為禮遇,“謝尚書言重了,令愛聰慧過人,不可多得也。”
彌生聽得心裡顫悠悠,她知道自己沒有夫子說的那麼好。讀書算上進,但從不能一目十行。練字也算刻苦,寫出來的狂糙卻神散形也散。還有那《易經》,乾卦坤卦永遠弄不清楚。夫子之所以誇她,想來是賣父親和二兄面子罷了。
就算這樣也該感激他,起碼給老父一點安慰,不至於後悔生養了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。於是越加盡心盡力的服侍,搬憑几打手巾,殷勤周到。夫子有一點極好,不喜歡纏綿酒桌。酒過三巡便開始推讓了,人不離席,只是酒水換成茶湯。這麼一來眾人皆醉我獨醒,也確實從沒有人見過樂陵殿下失態的樣子。
謝家父子都是聰明人,見他鳴了金,絕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。謝尚書道,“殿下一路奔波勞累,臣婦早備了上房恭候。殿下早早歇息,今日倉促出迎,怠慢了殿下。明日臣再籌備,好生與殿下接風洗塵。”
樂陵王卻道,“不必,家常些反倒好。年後十來日都在宮裡,熱鬧得過了頭。外埠又有官員進京朝見,王府里迎來送往也多。正借著彌生的及笄禮遁出來,如今只願清靜。”
謝尚書聽了諾諾稱是,“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處,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。”
樂陵王道個謝拱拱手,便由謝朝引著往甬道那頭去了。彌生對他背影拜下去,聽著腳步聲漸漸去遠了方直起身來。
七兄謝恆大笑,“見了夫子像只避貓鼠,總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。”
彌生很不滿,“七兄這是幸災樂禍麼?我比不得你,學堂里無法無天。”
謝洵怕她孩子脾氣發作了要惱,忙打圓場道,“阿兄和你玩笑,不許拉臉子。明日早些起來伺候夫子淨臉,撇開他師長的身份不論,到底是天潢貴胄,仔細供奉著總沒錯。”
她有些扭捏,“我是女子,貼身伺候不方便。”
這是個難題,古來收女弟子的不多,究竟女徒如何奉孝男師,沒有個先例。謝尚書沉吟道,“房裡再安排兩個機靈的小子,細麼在外間侍候茶點就是了。師尊同父,你如何孝敬父親,便如何孝敬九王爺。分寸自己拿捏好,勿要觸怒了夫子。”
彌生只得躬身應是,同阿兄們恭送了父親,人漸漸散了,這時候才覺得冷。北風呼號著,檐下一排風燈chuī得左右搖晃。她搓搓兩手,回身卻見六兄謝允在垂花門前站著,頎長的身形,俊秀蒼白的臉,對她輕淺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