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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囁嚅了下,“那又怎麼樣!”
環境對人的影響其實很大,她在宮裡可以義正嚴詞,因為那宮闕給她壯膽,時刻提醒著她的身份,自然而然就能擺出威儀來。可是一旦離開那裡,感qíng上沒有了支撐,她還是那個不怎麼上進,甚至有點唯唯諾諾的笨學生。
他踅過身去,“你不是有事來找我麼?先帝看著,那可什麼都做不了。”
他說話總是這樣,一語雙關,能占便宜絕不錯過。她聽得心頭一顫,再想想他之前的所作所為,也吸取了教訓,不願意兜圈子了,只道,“輕宵說你明早要出遠門,我這麼晚來打攪你也是出於無奈。夫子神通廣大,我不說,想必也能猜到我的來意。”
他卻不緊不慢的朝月牙桌前去,指指對面道,“坐下說。”
彌生沒計奈何只得落座,桌上有菜,有燒得旺旺的紅泥小火爐,看樣子是打算要同她暢飲幾杯了。酒桌上談事是男人的做法,她之前在這上頭栽過跟斗,這回便分外的留心。
他牽著袖子站起來給她斟酒,喃喃道,“你來的時候看見這林子的全貌了嗎?我半年前開始命人打理,就是盼著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間飲一壺酒。百年登基後我倒是閒下來了,得了空就來這裡,四處走走看看,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。可是時間久了,一個人委實無趣……於是我就盼著你,我知道你會來找我。不論是於公還是於私,你總歸會出現的。現在你來了,我希望你是為我而來,不是為了無足輕重的外人。細腰,咱們敞開心來說,自打咱們分開起,午夜夢回,你可曾想過我?”
他眼裡有明亮的光,看著她會讓她莫名的心慌。她知道好多事其實並沒有什麼改變,只不過經歷得越多,越懂得自控罷了。
她垂下眼來躲閃,手指在酒盞的杯口摩挲,“以前的事是過眼雲煙,還記著做什麼?我今天來,也不是為了和你回憶往昔的。”
他沒有讓她說下去的意思,唯恐破壞了這良辰美景。端起杯盞踱到雕花窗前,淡聲道,“你不想我沒關係,我的確做了很多錯事,所以老天要我倍受相思之苦。你知道那種日子有多難熬麼?寢食不安,半夜裡會突然驚醒,然後整夜的睡不著。我沒法子可想了,只好回到卬否去。那裡的一磚一瓦都有你的影子,我在那裡坐上半宿,以為可以慰心,可是愈發痛苦。”
彌生蹙起眉,她所經歷的折磨不需要他來幫她回味。說起那些她就覺得生氣,“一切都是你的選擇,你如今再來和我訴苦,到底按的什麼心?”
他沉默下來,低頭抿了口酒。外面寒風瑟瑟,這枯萎的季節,連感qíng都是蕭條的。他自言自語,“明年chūn天就好了……明年四五月里槐花都開了,到那個時候,我帶你來這裡住上半個月,一定是這輩子最美的記憶了……”
這個願望也許是痴人說夢,可是真的很美,美得讓她心嚮往之。有淚要流下來,她下意識眨了眨眼。不忍心破壞這份寧靜,可惜沒有太多時間,她還要趕回宮去。鼓足了勇氣,終於下狠心道,“夫子,我來是有求於你。”
他回過身來,平靜的臉,眉目如昨。嘴角揚起微微的一點笑意,“你什麼時候能學會偽裝呢?脾氣耿直是權術上的大忌,在我門下那麼久,竟連一點皮毛都沒有學到。”他的笑里有了寵溺的味道,“也怪我,我從來沒有教你那些。我一直認為只要有我在,你就會安全無虞。如今你一腳把我踢開,有了執掌乾坤的機會,老毛病再不改,恐怕要致命了。”
這說法不免有誇大的嫌疑,其實他一直以嚇唬她為樂,她在他允許的範圍內和他對立,他仍舊無條件的原宥她。朝堂之上再怎樣爭鬥,她永遠不會有危險,因為對手做不到對她無qíng,因為對手不過是他。
彌生管不了那麼多,她沒有時間和他磨嘴皮子,直隆通道,“我不和夫子拐彎抹角了,請夫子jiāo出虎符。如今南苑戰事又起,朝廷要調兵平定。”
他眯起眼,冷冷一笑道,“我看平定南苑是假,要我這顆項上人頭是真。你這麼恨我,非要置我於死地麼?既然這樣又何必大費周章,索xing下道旨意處死我豈不痛快?謝彌生,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,你的心是鐵做的麼?對我沒有半分留戀?若是我死了,你是不是會很高興?”
彌生愣在那裡,她想要他死麼?如果收回虎符,百年轉頭就下令撲殺他,那她又當如何?她背上發寒,真是連想都不敢想。珩死了,她痛徹心扉外別無其他。但死的人若是他,她大約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吧!
她惶惶然亂了方寸,突然發現好難。她要扶持百年,更不希望他死。來時的路上設想過他百般推脫,耍滑耍賴,可是沒想到他會這樣應對。這是她不敢直視的痛肋,她真的要為完成珩的託付不顧他的死活麼?
“我原先想過,jiāo出虎符也不難,但要先殺爾朱文揚。此人心術不正,百年年幼,若是虎符落到他手上,不光是我,更是整個慕容氏的災難。”他背著手望窗外,緩緩道,“你多少也經歷了些,應該知道權利對人心的腐蝕xing有多大。不單是我,就連你六兄這樣的宜人君子,還懂得利用職權打壓異己呢!百年到底和你沒有太大的關係,幫人只有一時,沒有幫一世的道理。細腰,你我才是血ròu相連的,你懂不懂?”
她木蹬蹬坐在杌子上,他就站在她旁邊,雪白的袍角纖塵不染。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夠,把它緊緊攥在掌心裡。她說,“夫子,如果把虎符jiāo給太皇太后呢?我們離開鄴城好不好?你能不能放棄登極之志帶我走?”
他驚訝的回頭看她,“你說什麼?”
“你不是愛我的麼?”她站起來,淚水氤氳,“我想讓你帶我走,不要再牽扯那些功名利祿了。我們找個地方沒人認識的地方安頓下來,過普通人的日子,好不好?”
他擰起眉,“過普通人的日子?”
彌生急切的點頭,“我見過街市上的農戶,他們沒有顯赫的出身,但是日子過得很舒心。咱們像他們一樣,買塊地男耕女織,遠離那些勾心鬥角。人生苦短,何必作踐自己呢!”
他沉吟起來,“可是我不會做飯,沒有人伺候,怕是會餓死。”
“我可以學的。”她很快回答,“紡紗織布我都可以學的。”
“我……細想想,除了官場上那套,別的什麼都不會。”
彌生木訥道,“你會教書,還會打漁。”
他嗤地笑起來,“還真是的,我險些忘記了,府里那幫小子打漁的本事就是我教的。那麼……”他試著把她拉進懷裡,很好,她沒有反抗。他收攏手臂,低頭看她,“我們會有很多孩子嗎?”
她紅了臉,只要能讓他放棄和百年爭奪天下,能還彼此清靜無為的生活,這件事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。可她終究難為qíng,別開臉道,“要看造化的。”
他在她額上吻了吻,“我以前給自己算過卦,命里有兩男兩女。我又不打算有別的女人,看來都得靠你了!”
那樣長遠的事,用不著急著考慮。眼下她只計較他到底答不答應她的提議,因追問著,“夫子,你給我個準話。”
他唔了聲,轉過頭看槐林夜色,狀似懊惱的嘀咕,“霜下得這麼厚,外面一定很冷。我看你今夜還是留下來,不要走了吧!”
☆、花瘦
彌生雖然傻,他話里的意思還是能聽懂的。不好意思拆穿,只有裝糊塗,“出來的時候宮裡人都知道,夜不歸宿總歸不好。”
“母親那裡不是知會過了,說去十一王府探望你阿姊的麼?這樣的話,留宿也沒什麼吧!”他在她的震驚里夷然的笑,“再說先頭談的事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,你這一走可是半途而廢。”他撫撫下巴,“這槐林里只有我們兩個,你不是羨慕人家農戶麼,你瞧,眼下樣樣靠自己,也先讓你體驗一回那種生活。”
“你……你這是……”彌生感到危險,他步步為營,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。
他飛了她一眼,“和百年在一起時候長了,口吃也會傳染的。”言罷嘆氣,“說起來,咱們大鄴可算是最開明的朝代了。龍椅上坐個結巴,真是聞所未聞的。多虧了你這位太后,你的堅持讓他在廟堂上接受士大夫們的三跪九叩,也算了了珩臨終時的一樁心愿。”
彌生無言以對,他說得沒錯,若是不讓百年稱帝,單憑結巴這一條就夠了。所幸太皇太后念著和珩的母子之qíng,並沒有當即廢黜他。
“你是個傻丫頭,”他和她貼身站著,“你不知道為自己考慮。我倒奇怪,我這樣的人,怎麼教出你這麼個死心眼的學生來呢!也許因為自己匱乏,就分外嚮往,所以我才會這麼愛你吧!”
她難堪的避讓開,“我先頭和你說的,你想好了沒有?把虎符jiāo給太皇太后,然後我們離開鄴城。”
他琢磨了下,“似乎也可行,只是不可cao之過急。既然你一心要百年做皇帝,那就得在離開之前替他掃清障礙。爾朱文揚的勢力不容小覷,長此以往,將來大鄴江山難免要落入他手中。待我將他連根剷除,太傅一職jiāo托給龐囂,這樣咱們才能走得安心。否則只怕前腳離開鄴城,後腳追兵就趕到了。”他撼了她一下,“卿卿,這麼施排,你說好不好?”
她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他,萬一他解決了爾朱氏,重又留戀權勢不肯退讓,那百年就真正沒有依仗了。
她仰起臉看他,“夫子此話當真麼?我怕你又騙我,你不要讓我落空。”
他略一怔,“爾朱文揚為充國庫加重賦稅的事,你知道麼?他太急功近利,任由他掌控朝政,你嚮往的農戶生活馬上就要變得水深火熱了。”
彌生計較起來,百年向爾朱文揚透露他們的關係,那位太傅立刻就給百年出了主意,要利用她來討要虎符。這人的用心委實險惡,可她不敢把這些內qíng告訴夫子,夫子若是知道百年gān的蠢事,會不會改主意直接把他趕下台?
“你寧願相信一個臣子,也不願相信我?”他越發粘纏,笑道,“我若是再騙你,你就算拿刀來殺我,我也絕不反抗,成不成?”見她半張著嘴發愣,他趁勢又道,“其實這世上你最不需要設防的就是我,我便是自己苦煞,也絕不會讓你落難的。你瞧時候不早了,咱們安置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