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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幾道視線都朝她she過來,伴著甬道兩旁松風颯颯,彌生瞬間覺得天變矮了,壓得她喘不過氣來。她垂著嘴角,一副可憐的面相。夫子真是半點面子也不給她留,當著這麼多人罰她!怎麼說她已經及笄了,要罰也該私底下罰才對。
慕容琤視若無睹,掖著袖子復朝前去。到了屋前上台階,眼角下意識一掃,她沒有跟來,還立在那裡。載清不知和她說了什麼,被她飛起一腳踢中脛骨,直愣愣跌坐在了地上。
總要讓她長點記xing才好,他狠了狠心邁進暖房。身後是那入了室的一gān弟子,鞋履踩踏的聲音在密封的屋子裡迴旋放大。他到正座落了坐,官署里的太學博士們又來見禮,拉拉雜雜一堆的客套說辭。他含笑敷衍過去,龐囂跟了他多年,很有眼色。稍待一陣道,“夫子勞頓,諸位師長師弟們先請回吧!容夫子歇息會子,我在這裡伺候便是了。”
眾人聞言紛紛長揖告退,慕容琤擱下手裡的茶盞問,“晉陽王府上可有什麼消息?”
龐囂躬著身道,“大將軍那頭倒平靜得很,但是宮裡的意思是叫嚴查……查來查去,最後不知落到誰的頭上。”
慕容琤頷首,“依你說,這樁事qíng誰的嫌疑最大?”
龐囂垂著眼沉吟良久,那口膠州音卻越發明顯了,“依學生淺見,四位嫡皇子中二王xing雌懦,夫子淡名利。如今大將軍遇襲,恐怕最不利的就是六王殿下了。”
慕容琤不置可否,只淡淡一笑。隔了陣子站起來踱到窗前,換了個比較通融的口氣,“你去料理一下,在我官署里辟個屋子出來。彌生及笄了,不方便再與師兄弟們廝混在一起。往後除了夫子教學,旁的都到單間裡去做。我有時忙,顧不過來,你是師兄,多指點她些。她雖十五了,到底還小。若是犯了犟或忘記了什麼,你好好同她說,別罵她。”
龐囂有一瞬回不過神來,古怪的覷了他一眼,未敢多言,領命應了個諾。
☆、第十七章無計
《出師表》全文抄寫,共有一千五百二十二字。若是抄上十遍……彌生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。
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,她看著案上的文房四寶,哭得前襟都濕了。但是哭過之後沒辦法,還是決定挑燈夜戰。夫子明早就要,若是抄不完,接下來不知又有怎樣的懲罰。
天黑了,燭台上掌了燈。火光跳動,滿屋子的家什擺設也跟著晃悠,一如她鬱結難解的顫抖的心。她恨天恨地恨自己,怎麼會這樣疏忽,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辮子。她不屈的想,認真說起來載清也有一半責任。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筆跡,她真應該請他分擔一大半。
她抄得怨啊,怨氣衝天!越抄越委屈,越抄越惱悶。把筆往地心一砸,跺著腳說“豁出去了”。此番壯舉的確令她得到了片刻的暢快,然而剛坐定,立時又覺得後悔。和夫子唱反調是什麼下場,她不敢想像。後果會不會比這個嚴重百倍?萬一發狠讓她抄《班超傳》,那她的小命豈不jiāo代了麼!
她不qíng不願的重又把筆拾起來,夜涼如水,她盯著開叉的筆頭髮了會兒呆,腦子也凍得轉不動了。沒有炭盆的日子很難熬,她開始想念家裡的銅暖爐。如果寫字的時候腳下踩一個,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大火氣了。
慕容琤進門的時候,她正咬著牙奮筆疾書。纖弱的身影,雪白的袍襦。因為沒有束帶,看上去頗有些弱不勝衣的感覺。他輕輕的笑,現在她一定很恨他吧!瞧她那副咬牙切齒的勁頭,他竟發現生活突然多了很多樂趣。
他慢悠悠踱過去,立在邊上看了一眼。字跡還算工整,握筆姿勢也不賴。不過倒不是沒處挑剔,但總生怕把她bī過了頭,他那點苛刻的要求權衡權衡還是咽了回去。
“我瞧你沒吃晚飯。”他把手裡的蓋盅放到她邊上,“先把羹吃了。”
她並未像他預想中的那樣誠惶誠恐,甚至連筆都沒有停,老著嗓子說,“多謝夫子,學生不餓,暫時吃不下。”
他蠻意外,卻不覺得生氣。在牆邊的圈椅里坐下來,哂笑道,“好好的,怎麼吃不下呢?是氣的麼?為師罰你抄《出師表》,你心裡怨恨難言?”
這下子她抬起頭來,看著他,大眼睛裡迅速聚起了霧氣。他沒想到她居然要哭,登時愕然,“怎麼?大了,反倒愛哭鼻子了?”
她復低下頭去,嘴裡嘀咕著,“我哭也不可以麼……眼睛長在我身上,我愛哭就哭……”
慕容琤有種頭痛的感覺,以往他也曾罰她,細算起來這回罰得不算狠,這麼點事哪裡值得一哭呢?他重新踱過來,籠著廣袖道,“我罰你罰錯了麼?從前沒見你這樣,這趟卻恁地委屈?”
彌生滿腔酸楚,負氣道,“夫子罰得對,學生不敢委屈。夫子說從前,其實我哪回受罰都哭,只是夫子沒有看到罷了。”
這麼說來也是,先頭縱然留意她,但細節上的關注和現在相比,怕是連一半都不到。她哭她笑,他全然不知道。原來回回都傷心得那樣,想起來也可憐得緊。
“你脾氣倒挺大。”他嘆了口氣,“世人讀書,哪個不是打這兒過?若是自律,就不會有眼下這事了。我在宗聖寺里同你說的話,你可還記得?當時答應得很慡快,一回來卻忘到腳後跟去了。”
她索xing撂了筆伏在書案上,墨汁濺到衣裳也不問了,嗡噥著應道,“我在太學三年,和師兄弟們一向是這樣相處的。夫子的吩咐我記在心裡,但是別人同我說話,我不好置之不理……”她開始抽噎,“夫子為這個罰我,我也認了。可是天這樣冷,又沒有火盆取暖,我的手連筆都握不住了。”越說越淒涼,最後終於嚎啕大哭。
慕容琤皺了皺眉,“有那麼冷?”也沒想太多,直接去抓她的手,一觸之下果然冰冷徹骨。才想起來女子體弱,她在陽夏時包得嚴嚴實實,回了鄴城就是這樣一副慘況。挨餓受凍不算,還要被困在那裡不得走動。如此這般一比較,委實是受了大罪了。
不過那手真小!他留心比了比,把自己的五指包攏起來,足夠將她困在掌心裡。他用力握了握,想渡她些暖意,但只一瞬又覺得可笑。他是個可以供人取暖的人麼?只怕說出來,連自己都難以相信。
他鬆開她,把她面前的紙筆都騰開,拉過那盅推到她面前,“趁熱吃吧!今夜在太學過夜,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,明日可以回家了。”
彌生還在因為他剛才的行為回不過神來,但是她很快意識到夫子也犯了錯。好機會不容錯過,就算心慌,仍然紅著臉道,“學生有句話和夫子說,夫子不能隨便碰人家手的。雖然您是尊長,到底男女有別。同師兄們說話都要離得遠遠的,夫子不避諱,橫豎不大好。”
他聽得變了臉色,“你說什麼?是來教訓我麼?”
她噎了下,悶頭去扒宣紙。這也算小小的報復到了吧!反正不管了,大不了罰抄再加量。虱多不癢,到時候完不成,夫子總不見得打她吧!
慕容琤卻真的被她氣著了,這丫頭蹬鼻子上臉,膽子越來越大!他在一旁yīn惻惻盯了她半天,她連頭都不抬一下。他冷哼,如今了得,眼裡是沒有他了!他隱忍著不好發作,其實她說的未嘗沒有道理,只不過他從不認為自己和旁人一樣罷了。如果要斥責她,似乎也找不出理由來。
他突然嘆口氣,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,“我說讓你吃東西,你不是冷麼?吃了會暖和些的。”他看看堆疊的白摺,拿起來隨手擱到邊上,“算了,抄了這麼多夠了。”
彌生多少感到意外,心裡納悶著,夫子也有法外開恩的時候。既然發了話,她自然可以大大的鬆快了。眼見著他出了她的屋子,料想後面應該沒什麼事了,胃口也變得大開。揭開盅蓋看看,是香齏羹。做得很是jīng細,不像是太學伙房裡出來的,大概是專門給夫子開的小灶。她舀了兩口,味道也不錯,心qíng漸漸跟著好起來。
原以為夫子是回官署歇著了,沒想到他外頭轉一圈又折了回來。這趟不一般,親自拎了個銅爐。他是尊貴至極的出身,沒gān過粗使的活兒。錦衣玉帶妝點著,和欠著身子提爐子的模樣有點不搭調。但在彌生眼裡,形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大得多。
她歡快的迎上去,滿心滿眼的感激,“謝謝夫子,夫子真是個好人!”
他乜了她一眼,“這會兒又變成好人了?”把爐子放在地中間,回身囑咐著,“新添的炭,別挪胡chuáng太近,仔細有炭氣。”
銅爐里燒得正旺,她蹲在那裡掬了滿懷的火光,已然心滿意足了。口裡諾諾應著,“我省得,臨睡窗戶開道fèng就成了。”又想起今早夫子說要去晉陽王府的,便問,“夫子去探望大將軍,叫學生一道去的,究竟是什麼時候?”
慕容琤倒沉默了,頓了頓才道,“明日下朝就去,屆時我打發人來叫你。”
她嗯了聲,依舊維持那個姿勢。爐里淅淅瀝瀝有炭爆裂的聲音,紅火照亮她的臉,光緻緻的,帶著柔軟的,難以言說的美。他心裡湧起一股淒涼來,“細腰,大將軍是嫡長子,將來要繼承大統的,這個你知道麼?”
彌生似懂非懂的仰望他,想了想道,“夫子的意思,莫非是要把我舉薦給大將軍?”
他不說話,慢慢退迴圈椅里。鬢角兩側綬帶低垂,襯著那雪白的袍襦,紅得奪目。
她站起來,歪著腦袋看了他半天,“夫子,大將軍有了年紀了,學生今年剛滿十五。”
言下之意是嫌晉陽王老么?慕容琤笑起來,“你選婿有那麼多要求?胖的不要,老的不要,那你要什麼樣的?十七八歲的翩翩少年郎?”
她很認真的考慮了下,“也要看合不合眼緣的,太年輕的處世不老道,為人輕浮又不好。”
他斂盡了笑意,哦了聲,“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,那麼我呢?我這樣的可行?”
彌生倏地一顫,心頭砰砰直跳。暗道夫子這玩笑開得過了點,她年輕輕的小姑娘,實在經不起這樣的調侃啊!也不知道說什麼好,便搓著手訕笑,“夫子別拿學生打趣,夫子是人中龍鳳,學生可不敢肖想。”
慕容琤挑了挑眉,“我只問你瞧得上我這樣的人麼,又沒有別的意思,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?”一手支著下顎,狀似無意的沖她飛了個眼色,“莫非你當真對我有想法麼?”
她垂著兩手立在那裡,滿臉的呆若木jī。怎麼回事?是她哪裡說錯了嗎?她明確表示不敢肖想的,是不是夫子不小心聽岔了?這是個天大的誤會,她想起來就頭皮發麻。急於撇清,語氣自然就沒那麼溫煦了,一迭聲道,“不是不是……學生對夫子只有敬仰,絕無其他不純良的念頭。夫子是天上的太陽,學生直視都怕晃眼,哪裡敢有其他!學生一片赤誠,蒼天可鑑吶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