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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兄還不回去?”她走過去,透過那雙溫暖的眸子,看見令人心疼的儒弱。
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樣,他母親進謝府七個月就生下他,他不是阿耶的骨ròu。正因為這樣,仿佛總是低人一等。分明課業和為人都拔尖,卻顯得過分可欺。底下的弟弟嫉妒,喚他作假子。他實在是個軟弱的好人,受了委屈也無聲無息。他們都說他沒氣xing,彌生卻覺得他寬宏。謝家鋒芒畢露的人太多,像他這樣安靜的人反倒珍貴。
他招人送來他的鶴氅給她披上,“年後忙著莊子上的事,你回來後也沒說上話。我送你回去……這一年在外可好麼?”
他們並肩走在夾道里,燈籠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。她唔了聲,“談不上好不好,就那樣吧!阿兄可是要入仕了?”
他點了點頭,“四月里拜門下錄事,屆時好常去看看你,你在那裡要什麼也方便些。只是不知道和王潛的婚事怎麼論,若是定下來了,大約就要在家裡備嫁了。”
她垂眼道,“我倒是很想出師,年三十里和阿耶提起過。沒議成,討來一通罵。但王家的親事我也不甚滿意,王郎出了名的體胖,這叫我怎麼處?”
謝允轉過臉來看她,“你是有了中意的人麼?”
她仰唇笑,“沒有,日日在學堂里讀書,哪裡能遇上中意的人!阿兄呢?過年二十四了,還不結親麼?”
夜涼如水,三三兩兩的星鑲在漆黑的天幕上,似乎出奇的遠,遠得有些渺茫。他嘆了口氣,瞬間在眼前jiāo織成濃霧。嗓音也單寒了,慢慢道,“你是知道的,我在家裡身份尷尬。父親雖然一視同仁,我自己心裡終歸不好受。這麼多兄弟姊妹里,我只和大兄還有你談得來。何苦娶親呢!自己苦悶便罷了,再牽搭上一個人,妯娌之間也要拼出個貴賤高低來。”
彌生不知怎麼勸解他,像他們這樣的大族一般不分家,上下百口人吃住都在一府。若是能單過,還少受些腌臢氣,可惜行不通。既然抬頭不見低頭見,這個問題便很現實的存在。嫡庶尚且有別,他的定位有點四面不著邊。連庶子都不如,充其量算個繼子。父親仁愛不分伯仲,然而婚配上艱難。女家挑郎子半點不馬虎,出身和富貴一樣重要。他要像哥哥們那樣尚公主是不能夠的,莫說公主,就連其他三姓的正頭千金都配不上,估摸著頂多就是個庶女。庶女如何在那些頭頂光環的妯娌間立足呢?還不得受盡欺凌麼!
她憐憫的望他一眼,“可是這麼下去不是辦法,或者我尋了機會同母親提一提,叫母親為你留意。”
他笑了笑,“你不必為我cao心,過陣子到門下省任職便從家裡出去了。等立穩了腳跟自己建個府,屆時和阿耶細說,他也定能體諒我。”
彌生想想,這也不失為一個周全的計劃。夷然笑道,“日後誰嫁了阿兄可是大大的福氣,阿兄寧肯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嫂嫂的。”
他有點惆悵,“我們常做不了自己的主,即便愛了誰,最後也未必有結果。我不奢望高攀,他日覓個小家碧玉,安安穩穩過日子便好了。給不了人家萬丈榮光,若是連安逸的生活也不能保證,那還不如不娶,免得拖累了別人。”
他說得頗有淒涼的味道,彌生靜靜聽,感慨著,“阿兄的胸襟叫我佩服,其實這樣也好,自己自在,又短不了吃喝。深宅大戶,人多是非也多。索xing出去了,單過自己的小日子,想想是極愜意的。”
兄妹兩個一遞一聲說著,走出去老遠。隱隱聽見街道上敲梆子,托托的恍在耳邊。
謝允挑著燈籠與她照腳下,邊道,“我幾次去鄴城,本想去看你,最後都作罷了。”
“那怎麼不來?”彌生不解的問,細琢磨轉過彎來,“是他們和你說了什麼?”
謝允眼裡浮起無奈,“我們隔了一層,名義上是兄妹,到底不能像他們一樣。走得近了怕是要有閒話,但是我對你的心並沒有差別。雖然不是同個爺娘養的,好歹看著你長大。他們嚼那舌頭,叫人氣憤至極。”
彌生聽了也要發火,按捺了半天才道,“阿兄別搭理他們,我們自己兄妹,真要忌諱那麼多,往後豈不是越走越遠了麼!橫豎我不怕得罪人,他們再混說你告訴我,我逮了他們父親跟前理論去。”
謝允笑而頷首,“你還是這脾氣,不過今天夫子手底下辦得倒不錯。我琢磨著,既然不願嫁給王潛,何不央求夫子?父親曾說要徵詢樂陵殿下的,若是殿下這頭不放人,這門婚便結不成。”
謝允的話正撞到她心坎上來,附和道,“還是六兄懂我!我也這樣盤算,只是沒有把握。我和夫子jiāo流得少,往常不怎麼說私話。突然間去討人qíng,有些開不了口。”
“且試試吧!到底是人生大事,也顧不得那許多了。”謝允道,“說實話我見過王潛,雖然體胖,但是很有才學,待人也謙和有禮。你若是單因他胖而推了這門婚,似乎有點太過武斷了。”
穿過長階到了彌生的院落里,門上侯著的僕婢忙出來迎接。她摘下暖兜遞給身後人,一面道,“若論風骨,我見得實在太多。夫子門下哪個不是才qíng縱橫的?反正我有主張,阿兄放心吧!”踅身解下斗篷還與謝允,“阿兄進來吃盞茶再走?”
謝允辭道,“天色不早了,改日吧!你快進去,別受涼。”小廝伺候著系好了鶴氅上飄帶,這才踏著夜色去了。
房裡婆子和幾個婢女替她打點沐浴,她的rǔ娘在一旁抄著手道,“女郎整年的不著家,想是不懂。少和六郎君來往,仔細人背後說閒話。”
她淨了一半臉抬起頭來,“這話怎麼說?那起子不懂人事的東西混說,你也同他們一口氣?六兄好好的人,只因為他是帶來的,你們就這麼糟踐他?”
rǔ娘怔了怔方道,“我何嘗是這意思!女郎不知道,他同大娘子有過一段qíng。府里人都說他是要學何晏,假子招贅做女婿,好圖長久留在謝家。你那時小,沒人同你說那些。如今大了,橫豎提防些,沒的給人鑽了空子。”
說謝允和佛生有過私qíng,這話真是頭回聽說。她呆愣道,“我阿姊不是嫁了康穆王嗎?怎麼又有這說頭?”
“那是大婚前的事,三年多了。”rǔ娘斂著衣袖道,“說與女郎聽,是給女郎提個醒。大娘子不過是個庶女,他且心心念念。女郎是大婦生的嫡女,只怕更惹他惦記。”
彌生沒對她的忠告上心,反而更同qíng起謝允來。難怪他說愛了也沒有結果,原來是指佛生。到底凡事有因果,佛生一去三年沒有消息,大約也是恨家裡拆散了他們吧!
☆、第六章堪畫
次日五更,彌生便到夫子下榻的園子裡候著了。
眼下不像頭幾天,爺娘體諒她在外不易,有時晨昏定省誤了時候也不苛責她,睜眼閉眼的就過去了。夫子是外人,在學裡規矩也定得嚴。如今到謝家做客,她是東道,又是學生。哪怕單只為了給謝家掙臉,她也要一絲不苟的把夫子伺候好。
她手底下的幾個婢女對樂陵殿下實在感興趣,見他生得這樣齊全,一個個紅著臉私底下偷偷打聽。姑娘們的愛慕都寫在臉上,她最體人意兒,索xing趁著出門前的辰光細細和她們說道一番——
“殿下行九,諱琤,是拓拔皇后的第四子。初封樂陵郡公,後來聖人御極,進爵為王。現今官拜司徒,又兼太尉。”她半抬著眼看屋頂的蓮花藻井,信口就說出一串溢美之詞來,“殿下音容兼美,學涉經史,聰慧夙成,謙慎寬厚。讀書目下十行,覆棋不失一道,聖人與皇后甚愛之。你們說,有這樣了不起的夫子,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?”
僕婢們聽不出她的滿腔幽怨,她自己知道,一個過於優秀的老師,對她這種不成器的徒弟來說到底意味著多大的壓力。眼界高的人要求自然也高,不過總算好的,他平素不太關注她。除了動不動堆積如山的課業叫人苦悶,相比那些師兄弟來,已經是天大的通融了。
她站在外間的多寶格前吩咐人準備青鹽,也不知夫子什麼時候起身,抬來的熱水怕冷了,打發人渥在桶里拿厚褥蓋著。等了好久裡面也沒動靜,便尋張帽椅坐下來。
天氣奇寒入骨,一旦無所事事,這高深的大屋子就顯得無比清冷。好在椅子上鋪了厚厚的灰鼠袱子和椅搭,腳下再踩個炭火爐。那熱氣從銅爐蓋兒上成排的圓孔里蓬蓬四溢,一路由腳底心裡往小腿肚上擴散,不多時身子就暖和起來。
因為起得早,哈欠一個接著一個,簡直憋都憋不住。她迸出兩眼的淚,自己拿帕子擦了擦。看看外面,夜長晝短。jī叫過了兩遍,天才放出朦朧的一點微光。夫子還睡著,她怕吵醒他不敢發出聲音。坐得時候長了漸漸犯困,回籠覺睡不成,打會子盹兒總可以的。她寬慰自己一番,曲起胳膊支著扶手,當真開始恍恍惚惚飄飄然起來。
慕容琤在裡間收拾停當了出來,小子一打軟簾,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。
他蹙眉打量,她倒挺受用,臉上睡得紅撲撲的。小子覷他面色知道不妙,待要上前喚人,被他擺手喝退了。他耐著xing子踱過去,在凳腳上踢了一下。再負手站在她正對面,倒要看看她如何應對。
她睜開眼,果然不出所料,又是大大的一震。手忙腳亂的跳起來,怯怯道,“夫子起身了?”左右環顧著,捋了袖子道,“我給夫子打水洗漱。”
“不必了,我不敢勞動你大駕。”他轉身坐到書案前,隨手翻了翻案頭的書。也不看她,只道,“連累你這麼早過來,是我的不是。你要睡便回去睡,我這裡不用你伺候。”
她向來敬畏他,聽他語氣不佳,胸口咚咚直跳。再小心瞟一眼,他面沉似水,更讓她惶恐不安了。小腿肚發僵,手足亦無措。站在原地進退維谷,懊惱著怎麼一疏忽真睡著了,夫子生氣也是應該的。自己不是來盡孝心,是來惹他不自在來了。當下悔恨jiāo加,甚至考慮要不要跪下來磕頭認個錯。
恰巧門外僕婦送羹來,她忙去接了,躬身托到他面前,囁嚅道,“學生忘了本分,請夫子恕罪。夫子昨日沒進飯,想是餓了。且吃些東西,回頭再責罰學生不遲。”
她還知道他宴上只喝了幾盞酒,觀察算細緻的。這麼想來,他心頭火氣方退了些。
彌生揭開盅蓋兒把勺子呈上去,他慢慢用了幾口,看臉色倒像是緩和了,她才略鬆口氣。卻也不敢怠慢,招人往銅爐里添些新炭,親自捧到他腳邊,賠笑道,“天冷得厲害,夫子莫凍著。踩在上頭晤一晤,可暖和呢!”見他只穿了件齊膝大袖衣,又道,“夫子眼下要讀書麼?久坐不動寒氣要入骨的,學生給夫子添件衣裳吧!陽夏不像鄴城,人口少。四周圍屋舍稀疏,風也比鄴城大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