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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轉過臉來,紅紅的一雙眼。氣極了,胸口急促起伏,“你就賴吧!我比你壞,比你冷血,比你更會利用人。你今天來gān什麼?來找我吵嘴來了?你這個賴子!你走……”她趿了麻履過來推他,“你給我走,滾出我的屋子,以後都別來!”
他是高高的個子,廣袖襴袍飄然yù仙的打扮,卻被她推得踉踉蹌蹌。他咦了聲,“力氣這樣大,一身的蠻力!”
她聽了更生氣,“我就是這個樣子,你今天才認識我的麼?廢話少說,快走!”
他先頭是和她鬧著玩的,憑她那點能耐能撼動他才怪。見她真惱了,忙回過身順勢抱柱她,圈在懷裡不叫她動彈,低聲下氣的討饒,“好了,我壞,我冷血,我是賴子,這下總成了吧!你都氣了五六天了,再這麼下去臉會變成倭瓜的。”
她一副似哭似笑的神qíng,漲紅了臉掙扎不脫,壓著嗓子恫嚇,“你放手,再不放手我叫人了。”
他完全不當回事,氣定神閒道,“你叫,闔宮上下誰不知道咱們的關係,也沒什麼可背人的。”又揉/搓一番,“你叫呀,快叫,叫了讓眾人看看。”
人無恥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刀槍不入,他豁得出去,自己反倒忌憚起來。你推我搡間叫他揩了不少油,無奈實在不是對手,也無處申冤。
他一直是笑著的,可是忽然拉下臉來。彌生一噤,他低頭看她,“細腰,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了,叫你瞧瞧,你的百年可是如你想像的一樣無害。”
台基下有齊整的腳步聲,驚天動地。彌生訝然推窗看,平台上的宮人都唬住了,怔怔看著一群頭戴兜鍪,身穿兩襠鎧的禁衛包圍了長信殿。她腦子裡嗡地炸了,慌忙奔出門去,厲聲喝道,“你們是誰的麾下?這是要gān什麼?”
才問完,隊伍自發分成了兩列。後面走來個小小的人,穿寬袖狐皮袞服,手執如意。明明一張稚氣未脫的臉,表qíng卻莊嚴肅穆。對她長揖下去,“太后恕罪,兒來遲了。”
彌生知道不妙了,未及開口,殿裡的慕容琤背著手走了出來。輕蔑的瞥了他一眼,“陛下刀劍相向,是什麼意思?”
百年到底是孩子,憋得臉紅脖子粗。他在這位阿叔面前向來挺不起腰杆子,這回是最後一擊,擊中則生,不中便是死。他沒有退路,只有揮著如意下令,“將這個禍亂朝綱,意圖染指太后的亂臣賊子與朕拿下!”
彌生做好了準備要阻止,到了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別的,她只知道不能眼睜睜看他被這些人擒住。她真的是蓄勢待發的,可是發現一眾禁軍居然毫無反應。她倒吸口涼氣,腦子裡冷靜下來,原來一切都在他掌握中。百年這麼傻,他連個幫手都沒有,就敢領著人來捉這隻老狐狸。
慕容琤笑了,緩步踱到呆若木jī的百年跟前。伸手摘了他頭上的冕旒冠,輕聲道,“你是晚出生了十年,否則倒同我棋逢敵手呢!”
晴霓
作者有話要說:
百年這孩子人小,心卻忒大。他要指派人擒拿夫子,捉住之後大約不會再容他活命了。彌生感到失望,先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,他禪位,只要做個自在閒王的。事qíng才過去幾天,怎麼突然變卦了呢?九歲的年紀,心思怎麼這樣深!
他沒能成事,嚇壞了,瑟縮著貼在她身旁,顫聲懇請,“家家救我……”
彌生再難過,也不能坐看著他死。如今不說別的,保住他的命就算對得起珩了。她在他背上拍了下,對慕容琤道,“好歹看在先帝的面子上……放他一條生路吧!”
這個他曉得,就算要殺也不是眼下。百年還在帝位上,殺他是弒君謀逆的大罪,他不會讓自己背上這樣的罵名,但也不是紅口白牙隨意就能糊弄過去的。他吊著嘴角哂笑,“那就要瞧陛下有沒有誠意了。”傳位詔書下了兩道,還有一道遲遲未發,虎頭蛇尾可不是好習慣。他把冕冠jiāo給了邊上的宮人,比了個手勢把禁軍都撤了。
彌生心裡明白,忙不迭應承,“請殿下回丞相府去,陛下的詔命馬上就傳到。”
他又看百年,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不服氣的影子來。還好沒有,除了驚恐看不見別的什麼。他點點頭,復對百年道,“大人的紛爭,孩子原本就不應該參與。你阿耶把皇位傳給你,不是愛你,是在害你。”
他說完旋過身,在午後的日光里優雅從容的走遠了。
彌生板著臉自顧自進了殿內,吩咐邊上女官,“備文房,叫御前的人把皇帝玉璽請過來。”
百年被扳斷了獠牙,徹徹底底成了普通的孩子。縮著肩怯懦的跽坐在墊子上,小聲的囁嚅著,“家家現在一定很討厭我……”
她坐在圈椅里嘆息,“你知不知道今天的事辦得很愚蠢?這是多此一舉你懂麼?惹惱了他,你的小命都會jiāo代在他手裡的。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,皇帝的位置不好坐,每天瞧著你著急上火,我也很心疼。既然太皇太后拿了主意,對你來說也是種解脫。畢竟你還太小,沒有能力同他抗衡。可是你……你叫我說你什麼好?就像一條造好的大船要下水,你拿根糙繩去拖,是當臂擋車你知道麼?”
百年痛哭流涕,“我只是不想讓阿耶的基業毀在我手裡。”
彌生看著他,鼻子直發酸,“我從前沒和你說起過,其實你阿耶做這個皇帝也是他推上台的。你還記得故去的晉陽王和常山王嗎?要是他們還活著,皇帝位如何輪得到你阿耶?所以算了,不要再計較了。就當把他的東西重又還給了他,這樣想來也輕鬆些。”
百年聽後怔了半天,隔了許久才道,“我明白家家的意思了,也願意遵從家家的安排,只是阿叔能饒了我麼?”
彌生捋捋他的髮道,“只要你聽話,他應該不會為難你的。但是今天的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,可記住了麼?”
百年認命的點頭,臉上泗淚縱橫,“兒記住了,再不敢有下次了,家家好歹要護著我,我怕阿叔會殺我。”
“不會的。”她寬慰道著,“他都已經做了皇帝了,何苦再和你過不去呢!”命人打溫水來,絞gān了帕子親自替他擦臉,一頭道,“你年紀雖沒到,但是他繼了位,你再想住在宮裡是不能夠了。也不知他怎麼安排,我想會在城內給你另派府邸。你從內侍里挑,帶上貼心的人過去料理家務,別委屈了自己。”
百年追著問她,“那家家呢?兒先去打點,回頭再接家家出來奉養,好不好?”
彌生聽了很稀奇,“你奉養我?”
百年用力頷首,“家家對我這麼好,我奉養母親是應當的。況且家家和阿叔是叔嫂,住在宮裡怕不合規矩。除非阿叔迎家家做皇后,鮮卑人有這個老例子的。”
“做皇后……”她無限悵惘,“可他當的是祁人的家,咱們祁人不興這個。”
百年寫完了詔書要蓋章,但是玉璽那麼大,他手小,搬起來很是吃力。內侍便跪下來請章,拿頭頂著扣在印泥上。他一手提溜著螭虎鈕往下一蓋,巨大的“天子行璽”落了款。彌生心裡有點惘惘的,他終於稱心如意了。忽然好像重擔卸了肩,前所未有的輕鬆起來。低頭看看百年,他盯著那詔書看了半天,緩緩呼出一口氣。招了huáng門侍郎來,鄭重把羊皮捲軸jiāo到他手裡,“樂陵王慕容琤資品貴重,堪為人君。敬請樂陵王克承大統,以繼大鄴丕緒。”
huáng門高舉手諭飛快退了下去,彌生笑了笑,“怎麼樣?悔麼?”
百年認真思量後說,“不悔。這樣其實挺好,以前揪住了放不開,總是提心弔膽的。如今好了,索xing撒手,我也能痛快喘口氣了。”他揚起笑臉,“家家,我很久沒有出去走走了,等天氣暖和了咱們去放風箏好麼?底下人給我做了鷂子,帶響哨兒的。到了高處有風灌進去,三里地都能聽見響聲呢!”
這才是孩子應有的天xing,彌生看他這樣也放心了。眼下是一道坎兒,邁過去就好。他還有漫長的人生要走,現在只不過起了個頭,遇著點磕碰在所難免。
她站在門前往外看,腦子清明起來。總算塵埃落定了吧!後面不會再有風波了吧!但願是這樣。像是歷經苦難的頭陀,總算各自歸了位,是不是已經功德圓滿了?
夫子登基,改年號皇建,大赦天下。還稱太皇太后為皇太后,皇太后的尊號很奇特,並不冠先帝諡號,仍舊延稱可賀敦皇后。這樣一來用意昭然若揭,可賀敦皇后,誰的可賀敦呢?她明白他的心思,才繼位就心急火燎,怕是堵不住悠悠眾口,須得緩緩來。他到底重名聲,做皇帝,除開標榜功績之外也要寸步留神。這個時候觀望的人多,總不能一上台就留下污點。還是再等等,混成了老油條,那時再順著心思來,可保萬無一失。
他很忙,忙著改元、翟升朝臣、重立法度、修繕甲兵,自從入主聽政殿後就沒往北宮來過。彌生也不怎麼盼他,只是心裡踏實了,有了底。以往流年輾轉,像碾壓過皮ròu的車輪,她儘量的麻木忽視,但是痛且難熬。現在不一樣,安平喜樂了,才有空細細品味起生活來。有時候焚上一爐香,想畫一副金碧山水。饒有興致的調墨,調顏料,一抬頭,天都黑下來了,她做這些jī零狗碎的準備就耗時半天。
百年恢復了以前的封號,還稱華山王。戶邑十萬,開儀府同三司,在達貨里賜了宅子。讀書仍舊進宮來,木蘭坊有專門給皇子們設立的書院,不讓他進太學有別的含義,就是為了便於監視。監視就監視吧,夫子那樣謹小慎微的人,絕沒有放任廢帝不聞不問的氣量。
正月十五是她的生辰,她不願意興師動眾,自己身邊幾個女官陪著一起過就很滿足了。晚上點了紅蠟燭,擺上豐盛的菜,正要落座的時候他來了。這下子倒忙壞了殿裡的人,忙著鋪氈子,跪倒在地恭迎聖駕。
他帶著紗籠冠,穿灰鼠製成的九龍襴袍。那袞服做工考究,寬寬的滾牙子,連袖口上都是平金刺繡。從台基底下上來,一派軒昂的帝王之風。
彌生按制納福,他在她肘上一托,順勢拉住了她的腕子,“皇后見我不用行禮。”邊攜她往殿裡去,笑道,“我老遠就聞著香味了,午膳沒吃,這會兒正餓得慌呢!”
彌生也派人打聽過,說他三餐不怎麼當回事,忙起來不吃也常有,便道,“陛下通醫術,知道不吃飯的害處,不用我多言。政務永遠辦不完,因為忙就餓肚子,回頭作下病,不知道還要耽擱多少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