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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百年道,“季延這人,家家可曾聽說過?”

    先帝寵信中書監元繪和持節史季延,這事早前就鬧得沸沸揚揚。彌生沒見過這兩人,但他們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了。她點點頭,“我知道他,當年曾是顯祖皇帝的門客。據說頗有軍功。怎麼?有什麼說頭麼?”

    “季延此人好酒,又自恃功勳,不拘檢節。前日硬拖了huáng門郎司馬奕在城外夜飲,又圖家奴送酒往來方便,一夜城門大開。今日早朝……兩人俱不曾到,實在沒有將朕放在眼裡。”百年蹙眉道,“朕yù降罪,辦他個玩忽職守,藐視聖躬,也好殺jī儆猴,叫那幫臣子瞧瞧朕的手段。可是太傅卻不許,再三再四的勸阻,朕這口惡氣撒不出去,心裡堵憋得難受。”

    彌生細想了想道,“你才登基,急yù立威的心我是知道的。可是為君者韜光養晦,術柔決剛,方為王道。季延早年平定斛律氏有功,司馬奕又是清都公主的駙馬,若是要殺,恐怕不妥。”

    百年很惱火,憤然道,“難不成……就……就由他們去麼?若是朝臣有樣學樣,那我這皇帝還當個什麼勁?gān脆……gān脆讓位給九叔就是了!”

    “陛下金口玉言,有些話是不好隨意亂說的。”彌生有些生氣,厲聲道,“你以為做皇帝那麼容易?你如今還小,一口吃不成胖子,須得慢慢磨礪。現在遇見的不過是小事,自慌了陣腳,讓人看笑話麼?新帝繼位,不論是你還是朝臣,彼此都要有個適應的階段。很多人還在搖擺不定中,你若是貿然殺功臣,叫他們個個自危,君臣離心離德,這天下怎麼治理得好?”

    “家家的意思是聽之任之,這樣九王的殘部便能受命於朕了?”他霍然站起來,“家家在……在後宮,並不知道廟堂上的兇險。九王人雖不在,可是他的爪牙遍布鄴宮。與……與其這樣隔山打牛,不如朝堂之上正面jiāo鋒來得痛快!”

    彌生真的沒想到,她費盡心思,換來的是百年的不領qíng。他以為面對九王他能有還口之力麼?恐怕要像大人訓誡孩子似的,到時候朝臣定然輕賤他,更加視他於無物。到底是個孩子,受不得重壓。遇到不順遂,竟還願意走回頭路去。也難為他,小小年紀就要挑起江山社稷來。若是親叔叔不那麼野心膨脹,一心一意的輔佐他治理天下,他的帝王之路自然平坦得多。

    她吁口氣,“那兩個人不是不讓你辦,只是辦起來要輕重有度。可以削他們的官,解他們的職,但絕不能殺。你要吸取先皇的教訓,要施仁政,收攬人心。至於九王,先把他放在一旁。你不宣他入朝,他定不會自己回來。稍假時日卸了他京畿大都督的職,他再想入聽政殿,除非是光明正大的謀朝篡位。”

    百年愣了愣,“那要等到幾時?如今虎符都在他手上,南苑的局勢還沒有穩定下來。朕前日和太傅商議,打算出兵剿匪,可惜除了禁軍,連一兵一卒都調遣不動。”

    彌生大感驚訝,虎符原本應該是皇帝和將領分別保管的,合二為一才能發兵。可如今都在慕容琤那裡,那麼大鄴的天下豈不還是由他說了算?

    前人留下來的爛攤子,給新帝添了多少麻煩!這麼重要的東西送出去容易,要拿回來,哪裡那麼簡單!

    百年垂頭喪氣,“今早散朝後去了一趟昭陽殿,太皇太后藉口禮佛,避而不見,也不知是什麼緣故……朕只有到家家這兒來討主意了。”

    大行皇帝駕崩那天,太皇太后的反應就有些古怪。如今再看她置身事外的樣子,根本就是由得百年自生自滅。她陪著神武皇帝開創這大鄴盛世,對家對國自有一番考量。在她心裡必定更希望九王繼位,因為把江山jiāo給個八歲的孩子實在太過冒險。只不過不好立刻廢大行皇帝的旨意,無可奈何的妥協後便作壁上觀,大概是有意令他們知難而退。

    彌生難免灰心,就是尋常人家,祖母對孫輩還有護犢之心,到了帝王家怎麼就成了這樣!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在堅持什麼,大勢所趨的話,她也有些無能為力了。只是平白放棄對不起珩的託付,也叫他們看低了。好歹搏一搏,努力過了,將來下了yīn司,珩面前也jiāo代得過去。

    “你的意思是要把虎符拿回來麼?”她說,“要辦到恐怕很難,你阿叔的為人你是知道的。他如此工於心計,怎麼可能把兵權jiāo出來。”

    百年低下頭,結結巴巴道,“家家和……和阿叔的jiāoqíng非比……非比尋常,家家能讓阿叔上奏賦閒,自然也……也能……”

    彌生哀然望著他,“這是太傅出的主意吧?你是不是把我和你阿叔的事告訴他了?”

    看來是一語中的,百年漲紅了臉不敢作答。彌生失望透頂,這樣關乎xing命的事被他泄露出去,以後她在臣子面前也說不響嘴了。可是怎麼怪他?他只是個孩子,要怪也怪太傅爾朱文揚,他和慕容琤明里暗裡的較勁,抓住一個把柄,恐怕要大做文章了。

    她忽然心酸難言,慘白著臉擺擺手,“你先回宣德殿去,虎符的事我再另想法子。能不能拿回來也不敢保證,姑且一試罷了。”

    百年晦澀看她一眼,長揖過後卻行退下了。

    眉壽目送肩輿出了宮門,回過身來滿臉怒容,“聖人這算什麼?為了他的基業要出賣太后麼?年紀小小,學得這麼jian猾!虧得殿下難為自己,處處維護他。最後得到這麼個結局?真是養不熟的白眼láng,你睜眼看看,做的一切當真是不值得!”

    她皺起眉頭嘆息,“別說了,我盡了力,以後怎麼樣瞧天命吧!”

    “那殿下是要去見九王麼?”眉壽垂著兩手問,“還是打發輕宵傳九王進宮來?”

    真真是煎熬得很,彌生坐在窗下那片暖陽里,一邊臉頰被曬得發燙,手心確是冰冷的。若是設宴請他進宮來,少不得一gān人等要陪襯。眾目睽睽之下和他談兵權,依他的xing子,只怕笑一笑就推脫過去了。他們是同類人,吃軟不吃硬。所以私底下和他商量,勝算反而更大一些。

    她拿手背掖掖臉,上回那麼義正嚴詞的數落他,本以為可以爭口氣老死不相往來的,誰知道僅僅半個月,兜兜轉轉還是要去找他。拿什麼態度呢?低聲下氣的麼?

    彌生有些怕,怕單獨見面,怕再有什麼牽扯。可惜形勢不由人,她終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。

    “你叫輕宵去探他在哪裡,給他傳個話,我明日去拜會他。”她思量了下,“回頭到昭陽殿回稟一聲,就說……十一王妃將臨盆,我要出宮去瞧她。”

    眉壽應個諾,領命去辦了。

    她扭身歪在榻上,昏沉沉的,做了個討厭的夢。夢到以前在太學時的qíng景,夢到他舉著戒尺罰她抄書。一張堅冰樣不苟言笑的臉,總是對她凶神惡煞的。

    醒來的時候心裡發空,自她愛上他那刻起,他就沒有從她夢裡走出來過。算算時間,大半年了,直到現在還是一樣。奇怪她明明恨他的,大概恨了也會心心念念的記掛吧!

    沒有廟堂上的紛擾,宮裡的日子靜得像無聲的流水。一卷檀香點著,明滅之間眼看著燃盡了。再抬起頭來,宮婢們已經站在廊廡底下拿長篙子摘燈籠,備著上夜點燈了。

    門外有女官進殿裡來,定睛一看是輕宵。自從知道她的身份起,她就把她調到司衣上去了。不要她在跟前伺候,但是人還留在長信宮。鑑於九王的關係,還有用得上她的時候。

    輕宵過來欠身行禮,“才剛接到殿下吩咐,婢子便出了趟皇城。樂陵王回話了,明日一早要往定州去,今晚倒是有時間見殿下。這會子他人在城南槐花林,倘或殿下首肯,婢子即刻命人備輦去,天黑之前還來得及趕到。”

    “明早就要走麼?”彌生嘆了口氣,是真是假摸不透,橫豎有求於他,也只有按他說的辦了。

    ☆、寒野

    她換了進宮前穿的衣裳,一件蔓糙裲襠,一條熟錦袴褶。天冷了,入夜奇寒入骨。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過的鶴氅,她著人改短了,就像尋常婦人一樣,她偶爾也會穿亡夫留下來的東西。不為做給別人看,其實就是個念想。包在那寬大的斗篷里,會覺得安逸和溫暖。

    太后這麼晚出宮城,但凡聽說的人都會很驚訝吧!孀居的寡婦夜奔,沒有規矩,不合常理。可是怎麼辦?她是沒有辦法。誰願意過得這樣動dàng呢?她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,她也需要平靜的生活。她qíng願對著一盆花,一棵樹坐上一整天,也不想為了同她沒有太大關係的紛爭奔波cao勞。

    馬車到底比羊車快很多,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,車輪碾過去,人都蹦起來半尺高。她抓著車圍子,恍惚有種逃難的錯覺。看窗欞外的天幕一點點暗下來,心裡感到空前的乏累。其實就此遠走天涯,未嘗不是個好結局。如果能帶他一起走,他們兩個隱居世外,再也不計較朝堂上的得失,那對大家不是都很好麼!

    她被突然產生的念頭感動了,覺得看見了希望。走出那個牢籠,勸他放棄名利,她想試試。萬一成功了呢?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,成功了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,這樣想來簡直就是絕妙的主意!

    她探身朝外看,渡過洛水出平昌門,再往南除了寺院,人煙逐漸稀少了。記得以前他提起過槐花林,那時候她並沒有太上心,沒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買下來了。只是初冬時節,葉子都落光了。十里槐林在暮色里延伸,枝椏縱橫,難掩蕭索之意。

    車子上了一條筆直的小路,huáng土壟,兩邊有深挖的排水。銅鈴叮噹里往前奔去,漸漸有亮光撞進視野里來。一簇簇火紅的燈籠高高挑在枝頭,把這凋零的冬季裝點出別樣妖嬈的味道。

    槐林深處有棟屋子,大木柞,黑瓦白牆紅抱柱。走得更近些,看見門前的台階上站了個人,依舊是白絹紗的廣袖襴袍,習慣xing的攏著兩手。見馬車杳杳駛來,臉上露出輕淺的笑意。待車停穩了上去開版門,門後的人攏著風帽,整張臉都掩蓋在絨絨的鑲邊後面。他認得這件大氅,雖然叫他有點不痛快,也不好立刻發作出來。只是隱忍著,將她一把抱下車。沒打算讓她自己走,gān脆一氣兒送進屋子裡去。

    彌生被他放下來的時候有點尷尬,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。他也不言聲,把她的氅衣解下來,推開窗就扔了出去。她噯了聲,“我的斗篷!”

    他斜了她一眼,“到我這裡來,穿著他的行頭,你這是打我的臉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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