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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明因為頌銀能獨當一面了,漸漸放手把事都jiāo由她辦。天太熱,自己搬著茶壺搖著摺扇,站在廊廡底下旁觀。頌銀忙進忙出,直到申正才結束,一抬頭滿臉的汗,原本白淨的皮膚也被燎得發紅了,背上一陣陣往外散熱氣,頭昏腦脹。
她阿瑪還在說風涼話,“年輕輕的,就是要吃得了苦。老話怎麼說來著,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。”
頌銀回值房洗臉,不想理她阿瑪了。這麼大熱的天兒,他就是幫個忙,她也不見得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的。佟家沒兒子,阿瑪訓練起閨女來毫不手軟。她已經到了成人的年紀,女孩子那幾天總有些不方便,她阿瑪一點兒不懂,大事上知道給她擋駕,小事上極盡偷懶之能事。她平常是沒有任何怨言的,可不停的遇到事兒,身上又不怎麼舒稱,就覺得滿心的委屈,沒處發泄。
她感到累,肚子疼,想休息休息。可是又惦記晚上郭貴人驗喜的事兒,弄得進退維谷。心裡像貓爪似的,她阿瑪還在邊上絮叨,她就忍不住要發火了,“您別囉嗦了,我全gān完了您還嘞嘞嘞。您怎麼不幫我一把?我都快累死了。”下面又像泄洪似的,她恨不得就地躺倒再不動彈了。
述明愣了下,爺倆感qíng很好,金墨死後他把所有jīng力都放在銀子身上,她也是個聰明知禮的孩子,只知道悶頭學,從來不抱怨。這回是怎麼了?說他嘞嘞嘞,他又沒中風,嘞嘞什麼啊?
“你這丫頭怎麼說話呢?”他gān瞪眼,“你阿瑪年紀大了,偷回懶,你還計較上了?”
頌銀qíng緒有點不受控制,帶著哭腔說:“您不知道我怕熱?還讓我一個人gān,您是不是我親阿瑪呀?”
述明覺得這丫頭有點無理取鬧,“我和你說過,別樣樣親力親為,底下有雜役有蘇拉,你頂個大日頭忙活什麼?”
“讓人瞧著,佟家爺倆一個喝茶,一個打扇子,活像土地爺?”她越想越委屈,攤上這麼個活爹,她冤死了。於是哭著說,“您知道我天天要擔多少事兒?一會兒這個主兒,一會兒那個主兒,連牙疼都叫我,我成什麼了!回來您還這麼著,眼看我要淹死您也不拉我一把,等我像金墨一樣蹬腿去了,您可就消停了。”
這下子述明真生氣了,“你再胡唚,別以為大了我就收拾不了你了!這話該說嗎?你死你安生了,我一氣兒沒了兩個,我還活不活了?”
述明的關注點一下轉到死活上去了,金墨的早殤對他來說是傷痛,如今的銀子比她那時候更兢業,所以她口沒遮攔咒自己,比指著鼻子罵他還讓他難受呢。不過爺倆吵架本來就沒什麼章程,述明也反省,孩子可能真是太累了,天熱火氣也旺,不能全怪她。他只好讓步,“成啦,阿瑪把事兒都推給你,忘了你能不能承受了。今兒你回去,不要你上夜了,有什麼我來擋著,你踏實睡一覺,明兒火氣就沒了。”
她自然也想走,可晚上的事怎麼料理呢?她扭脖子在肩頭蹭了眼淚,“對不住您,我剛才對您亂撒氣了。”
她還知道自己錯,不過語氣里聽得出,檢討得並不深刻。述明不計較,擺擺手表示算了,都過去了,“收拾收拾,早點兒下值吧。”
頌銀給熱得心慌氣短,坐在圈椅里休息了半天不肯挪窩。往外看了眼,就近沒人走動,便把先前發生的事告訴他了,“我怎麼走?萬一皇上問我怎麼辦?”
述明嗐了聲,“沒事兒,我在呢。我是你阿瑪,什麼時候父女分家了?夜裡蔡和送牌子我就去,說你病了不能當值,回去歇兩天,算是避一避吧,別杵在風口làng尖上。”
頌銀靜下來想想,阿瑪再會偷閒,到底是自己的親爹,只有他才這麼向著自己,剛才和他置氣是不應該了。她吸了吸鼻子,“您自己也留神,我這會子想起主兒們懷孩子生孩子我就怕。萬歲爺也不知是什麼想頭,我怕他存著隔山打牛的心思,您瞧能推的都推了吧,別把自己圈進去。”
述明說知道,“別囉嗦了,趕緊走吧。”
頌銀站起來,一陣陣發暈,重又跌坐了回去。轉頭叫來一個小蘇拉,吩咐他,“上侍衛處找容大人,問問他什麼時候下值,我邀他一塊兒走。”
蘇拉領命去了,述明大感驚訝,“萬歲爺說什麼了?怎麼忽然改主意了?”
如今兩邊都讓她和容實處呢,不管怎麼樣,樣子都得做一做,起碼不能不顧聖命。她說:“萬歲爺表態了,將來我和容實大婚,他要隨份子。”
述明吸了口氣,不能說是壞事,但也絕對稱不上是好事。就像個線團,越來越大,越來越複雜。佟家在中間,一頭連著皇上,一頭連著豫親王,兩頭都想拉攏他們,也都有借著他們牽制對方的意思。所以說亂,頌銀是個小子倒好了,可惜是個女孩兒,女孩兒弱勢了,難免要被攪合進去。
他點了點頭,“你自己拿捏分寸,阿瑪信得過你。可要是不願意,也不能bī自己。你告訴我,咱們再想法子,不能為了他們鬥法,把你的一輩子搭進去。”
頌銀勉qiáng笑了笑,“阿瑪,容實沒您想的那麼壞,真跟了他,我也不虧。”
述明覺得她是為了寬他這個老父的懷,才有意這麼說的。容實是不錯,可婚姻一旦和政治沾邊,味道就變了。現在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結親,將來就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納妾。家裡老太太和太太似乎很喜歡容實,自己對容實的印象也很好,要沒有皇上和豫親王的參與,真可說是門好親。
他想讓頌銀好好斟酌的時候,蘇拉跑著來回話了,說:“容大人知道了,請小總管稍待,到了下值的時候他來接您。”
頌銀人有點兒虛,抬手一摸額上儘是冷汗。她自己知道是什麼毛病,在宮裡不好意思瞧太醫,打算忍一忍,回家喝碗生薑紅糖水就好了,便打發她阿瑪,“您忙去吧,我大概要發痧了,讓我一個人坐會兒。”
述明啊了聲,“我叫個宮女來給你刮痧。”
“不用。”她崴身倚在案几上,闔著眼說,“我歇會兒就好了。”
述明不放心,叫了個人來陪著她,頌銀心裡也著急,似乎是一陣比一陣厲害了。先前讓蘇拉找容實的時候以為自己沒什麼,誰知道病勢來得凶,隔了兩刻鐘,qíng況大不如前。
怎麼辦呢,是不是讓人回一聲,改天再敘話?她剛想喚人來,容實已經到門上了,倚門一笑道:“怎麼著?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?”
頌銀是個很倔qiáng的人,她的軟弱一般不願意在別人面前表露。就算她對著他哭過,上回被蟲子咬後又讓他幫忙查看過,一樣不能改變她要qiáng的心。她站起來,裝作神色如常,衣裳也不換了,邊走邊道:“您上回你給我抹唾沫,我不知好歹發火了,是我不好。今天想和您陪個罪,望您不要記恨我。”
女人耍小脾氣,那有什麼。容實溫吞笑了笑,“多大的事兒,值當你惦記這麼久?我就是委屈,前陣子你都不願意搭理我,這是為什麼?”
頌銀走出值房,看晚霞如血,不痛不癢地說了句,“不想讓你為難。”
有她這句話,反而比那些客套的解釋更讓人舒心。誰都不是傻子,原本他對她很有好感,卻因豫親王的參與陷入了僵局。好好的,做什麼媒?宣告佟佳氏是他的包衣,他要想和頌銀有點什麼進展,立刻就歸順到他門下了麼?愛qíng固然重要,信仰卻是不容褻瀆的。何況以目前的qíng況來說還稱不上愛qíng,充其量是朦朧的一點心動罷了。他們四年之中沒什麼jiāo集,但他經常會看見她目不斜視地走過乾清宮,走過隆宗門。女人穿曳撒,要的就是那股勁兒。他出生在,雖然嚮往詩qíng畫意的溫婉,但相對於頌銀的昂揚大氣,還是後者更令他愛慕和賓服。
十四歲的時候牙尖嘴利,十八歲的時候一肩挑起半個內務府,這種事不是人人能做到的。原先他是不待見她阿瑪類似於下套的手段,現在反而有些感激他了,要不是如此,他和她大概沒什麼機會扯上關係。家裡催娶親催得急,他想來想去娶生不如娶熟,如果彼此合得來,把她迎回家也是不錯的jiāo代。
他一霎兒辰光動了這麼多想頭,頌銀完全不知道。她就是肚子疼啊,疼得眼冒金星。可一個女孩兒家說肚子疼,以容實的腦子大概會著急給她找茅房吧!這太丟人了,又沒法和他解釋,到時候弄得不上不下的,像什麼話!她只有生忍著,一步步艱難地往西華門走,脊背還得挺得直直的,唯恐被他看出什麼來。
他在後面追著,趕上來和她並肩而行,看她的臉色似乎不大對,試探著問:“妹妹,你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呀?”
頌銀吸了口氣,“被您看出來了?是有點不舒服。”小腹牽痛最難熬,整個人像被一根線吊住了,迫使她不得不弓腰。她鼻尖上沁出汗來,咬牙硬扛,“我本想和您說兩句話的,看今兒這qíng形,想是不能夠了。要不您先回去吧,我明兒再找您。”
他蹙了眉,“你肚子不舒服?”
頌銀紅著臉說:“不是。”
“不是怎麼成羅鍋了?”
她實在說不出話來了,猛地一陣噁心,蹲在道旁吐起來。他在邊上gān著急,“怎麼了?”她回了回手,示意他遠離。她以前來月事偶爾也會這樣,上吐下瀉,簡直要掉一層皮。今天運氣真不好,她下半晌就有些擔憂,沒想到果然發作了。
這回láng狽的模樣又被他瞧見了!她身上難受,腦子還是好使的。一面吐個沒完,一面哀嘆。等差不多了,想站起身,驚覺手足無力,渾身發冷。腳下一拌蒜,就朝後仰倒下去。
容實是練家子,反應也是一等一的,見勢不妙伸手接住了她。她這模樣是大大的有恙了,他忙扣她的手腕把脈,寒濕凝滯,血海瀉溢……他訕訕問她,“信期到了?”
頌銀嚇了一跳,這人怎麼連這個都懂?再一看自己倒在他懷裡呢,便試圖掙扎,結結巴巴說不是。
容實覺得女人有時候就是彆扭,病了就得治,有什麼不好意思的?再說這種症候靠忍什麼時候是個頭?不保暖,不喝藥,三天都好不了。
他回頭看了眼,西華門外有佟家的小轎,兩個轎夫正探頭探腦踮足眺望。他也沒多想,打橫把她抱了起來,“錢糧胡同比補兒胡同近,去我家吧!我打發人給府上報個信兒,不管怎麼樣,先過了這關再說。”
頌銀心裡不願意,可是中氣不足,很艱難地才吐出幾個字來,“不合規矩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