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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笑了笑,說沒事。定嬤兒回頭看了眼,嘀嘀咕咕抱怨著,“孩子好容易歇一會,怎麼了?要是我,橫豎捨不得怨怪,好吃好喝供著她。”
兩個嬤兒拿她當自己閨女,處處看顧著她。囑咐丫頭們預備水,讓芽兒給她好好洗洗。芽兒拿水端子舀水澆她,小聲說:“您橫著進來,我還以為您不成了呢,嚇著我了。”
頌銀吐吐舌頭,“不這麼gān我脫不了身。芽兒,你多大了?”
芽兒想了想,“我比您小一歲,十七了。”
“有喜歡的人嗎?”
芽兒紅了臉,“您問這個gān什麼呀,想打發我?”
頌銀拿手巾蓋住了臉,瓮聲道:“我想放你出去,二門外頭小廝長隨,有你看得上的,盡著你挑,怎麼樣?”
芽兒眨著大眼睛驚喜不已,“我也和皇上選妃嬪似的?”
頌銀點點頭,“不錯吧?”
芽兒眉花眼笑,“是不錯,你可真收買住我了。說吧,我得給您辦什麼事兒,您別見外。”
這就是等價jiāo換,彼此心照不宣。頌銀說要一匹馬,一身男裝。回頭別人問起,就說她著涼了,得了風寒,不見人。她得趁機上熱河去,找容實。她是籠子裡的鳥,要是不往外撲騰,容實又進不來,兩下里就遠了。所以她得爭取,從北京到承德也就四百多里路,加緊趕,兩天能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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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第62章
?熱河雖名叫熱河,其實一點兒都不熱。這地方四季分明卻又不太分明,夏季涼慡,冬季相對溫暖,是很難得的一塊人間福地。熱河有皇帝的行宮,消夏的時候搬到這兒來,聽政務政,整個朝廷隨身攜帶。歷代帝王都有這麼個安排,新帝登基,自然也不例外,因此派人先作部署,在避暑山莊消磨整個夏天,到了入秋再來一場秋獮,正好cao練八旗子弟的騎she。
安排急了點兒,這才剛過完年就打發人來經辦,新帝有他的用意。容實以為至少會有伏擊之類的意外,然而並沒有,qíng敵是這世上最不好處置的一類人,恨得牙根痒痒,卻沒法一氣兒整治死。如果他還是當初的豫親王,胡攪蠻纏尚猶可,如今當了皇上,狹私報復反倒縮手縮腳了。那麼多雙眼睛看著,看皇上怎麼擠兌人。當初他們在布庫場上那一頓摔打可是名震京城的,jiāo手的時候他能覺察到,他未必會輸,只是為了使壞,有意裝受傷,對頌銀也算用心良苦。可是人爬得越高,要避諱的也越多,名利束縛了手腳,他要當明君,不能整天和臣子爭風吃醋。要是單看他對頌銀的心,似乎也是發自肺腑的,如果哪天他不得已退出了,也可以放心。既然是真心愛她,必然會給她幸福。
可是幸福了,未必不受委屈。歷朝的皇后,哪位不受委屈?母儀天下就得心胸寬廣,娘家不能抬舉得太高,防著有外戚專權的嫌疑;男人得分人一半,以免落個專房獨寵的妒後名聲。所以當皇后有哪點好?要論疼媳婦兒,容實覺得自己還是占優勢的,頌銀在家可以橫行無忌,她要讓他站著死,他就不會坐著死。換了皇帝能不能做到?做不到就乖乖認輸吧,別整那些么蛾子了。
他來熱河六七天,該辦的差事都辦得差不多了,打馬上木蘭圍場跑了一圈。這地方景致好,點將台、將軍泡子、十里畫廊,河流湖泊星羅棋布,森林糙原jiāo錯相連,大冬天裡也是一派恢宏壯觀的氣象。
他抬鞭指派,“哨鹿的時候把道口圍起來,放狗追,把鹿趕上那片高地。這會子打獵就圖個漂亮,到時候要聯合外藩,八旗打不過蒙古人,萬歲爺面上無光。”
隨行太監應個嗻,“照您的吩咐,將軍泡子往南的籬笆都拆了,眼下蓄養,到秋天活物就多了。”說罷獻媚地一比,“您瞧天上飛的,這時令正是黑鸛、金雕最易逮的時候。上年秋獮沒打,玩意兒都攢下來了,奴才著人拿網子來,打上兩隻給爺玩兒。”
滿人對熬鷹、架鳥籠感興趣,他卻不太愛玩那個。意興闌珊地接過弓,看見天上幾隻鳥兒飛過去,挽弓一she,只見那箭直破青雲,飛得正優雅的鳥兒遭遇突襲,筆直墜落下來。侍衛策馬撿回來呈到他面前,他隨意瞥了眼,是個大鴇,“燉湯啊還是紅燒?”
太監一時語塞,“這鳥兒沉,ròu多,紅燒的好。”
他往太監腰下一看,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拔轉馬頭回山莊去了。
看來那句鳥沉ròu多又成了他的笑柄,太監臊眉耷眼地追過去,哪兒追得上啊。人家是弓馬好手,那身形宛如一道虹,從曠野上飛奔過去,轉眼就到了那頭。
從大宮門上進去,他底下的侍衛班領徐則秋迎上來,待到無人時低聲道:“爺命我打聽的事我打聽著了,戈爾泰大小是個侍衛統領,面上瞧著挺像那麼回事,誰知一條棉褲穿了六冬,省下的銀子全填窟窿了。原來他有個爛賭的毛病,上回他老娘下葬,棺材臨要出門,債主上門堵著,bī他還錢。好好的大員,怎麼弄得這樣兒?那些人還說要上京告御狀,捅到萬歲爺跟前他就完了。卑職記得您和他是同年?”
他點了點頭,“是一科里的。你打聽清楚沒有,欠了多少?”
則秋道:“雜七雜八的加起來,統共一萬五千餘兩。”
他哼笑了聲,“人真是缺不得半點兒,一文錢bī死英雄漢。”
“也不是。”則秋左右瞧了眼道,“裡頭有八千兩印子錢,今兒一兩,明兒三兩,後兒就是五兩,就那麼利滾利,進去了一輩子出不來。您要拉他,眼下正是時候,可究竟是填錢還是怎麼的,得您拿主意。”
他低頭思量了下,“用不著給他還錢,做得太顯眼了,皇上又不是傻子。除去那八千兩印子錢,還剩七千兩,年底的養廉銀子都不止這些。在這兒做官清湯寡水,不及北京一半兒,要不每年的冰敬炭敬也夠他消受的了。這麼著,你打著聖駕避暑,肅清風氣的旗號,帶兵把那個做局的鋪子端了。戈爾泰是聰明人,救人不能治標不治本,只要破了那個局,喘上一口氣,他就有能耐翻身。”
則秋應個嗻,“那今兒入夜我就帶人去辦,收拾gān淨了也不耽擱咱們行程。”
他點了點頭,“別走漏風聲,那些黑戶機靈著呢,消息一露人就全跑了。”
雖然已經到了這樣無可轉圜的地步了,也不能光著屁股挨揍。他在官場上歷練了這麼多年,獨拳打虎艱難。皇帝只要上承德來,每年都會在這裡消磨半數時間。整個行宮的警蹕,戈爾泰是最直接的執行者,qiáng龍壓不住地頭蛇,就算宮裡有御前侍衛隨扈,但就數量上來說,行宮的侍衛要龐大得多。所以和他拉好關係總不會錯,緊要關頭也是個自衛的手段。
有時候感到無奈,qíng敵是皇帝,如果沒有一顆謀反的心,這輩子就得在人家指fèng間生存。容家和他的積怨也不完全是因為頌銀,好在容大學士人緣好,手段高,內閣那幫文武大臣基本和他是統一戰線的。一位非但無過,還因編書有功的重臣,皇帝要處置他,得預估在朝中會激起什麼巨làng來。爺兩個,一個管著上書房、回學館、子學館;一個是侍衛頭兒,掌門禁、鑾儀、扈從,和錢糧鹽務不沾邊,想拿那些大帽子壓他們都不能。不過皇帝嘛,和誰不對付,到最後終會除之而後快的。
他背著手仰臉看天,暮色沉沉,將要黑了。
忽然看見一個藍翎侍衛從遠處匆匆而來,邊走邊叫:“容大人,我得了個好玩意兒。”
容實頓足觀望,他懷裡兜著什麼,連縱帶跳到了他跟前。小心翼翼解開衣襟讓她看,裡面露出個小腦袋來,嬌脆的一聲叫,像貓一樣。他吃了一驚,“豹崽子?”
木蘭圍場上有一定數量的金錢豹,可隆冬產仔的不多。他解下大氅把它包了起來,問從哪裡來的,“這麼點兒,不知滿月沒有。沒滿月的小豹子怕養不活,還回去吧,叫它媽奶著。”
侍衛有些為難,“是兩個小太監上圍場打枯糙撿回來的,不知有窩沒有。再說小豹子沾了人氣兒,怕母豹子不認它了,還回去免不得被咬死,還是留下吧!”
他低頭撫撫那小腦袋瓜子,緊緊包裹起來,“得給它找個奶媽,上馬房牽只母羊來。”
侍衛領命去辦了,別瞧都是大男人,養這些小動物真挺用心的。他懷抱嬰兒似的把小豹子抱回值房,給它做了個窩,怕它冷,讓人生了一盆火暖著它。那豹子實在太小了,在棉褥里瑟瑟發抖,一聲接著一聲叫喚,他也不嫌煩,蹲在跟前仔細端詳。
門外有人回稟,說:“京城來人了,求見容大人。”
他手上一頓,卻沒有站起身,隨口讓進,給小豹子掖了掖被角。
門上傳來腳步聲,到他身後,停在那裡,半晌沒有說話。他皺了皺眉,“帶口諭了?”
那人還是不言聲,他撲撲手起身,回過頭道:“打發個啞巴來?難不成有密旨?”
面前這人公子哥兒打扮,頭上戴暖帽,脖子上狐狸圍脖遮住了半張臉。一身絳色馬褂,底下一雙厚底馬靴,站直了比他矮點兒,不知是哪路人馬,見了他連個千兒都不打。
他叉腰看了又看,這人終於抬起頭,一雙明亮如星子的眼睛,直直照進他心裡。他猛地一震,“媳婦兒?”
這一聲叫得自己寒毛直豎,可是他知道沒有認錯人。頌銀的眼睛貓兒似的,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。他不信世上還有第二個人能像她一樣。如果是她,他再也不叫她妹妹了,她就是他的親媳婦兒!
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了上去,“是你嗎?是不是你?”像挖寶似的,把她的臉扒拉出來,終於看清了。她早就笑得花兒似的,往上一蹦,掛在他脖子上,依偎上去,輕輕說:“二哥,我可找見你了。”
他高興得幾乎要尖叫,萬萬沒想到她會奔波這麼遠來找他。怎麼就這麼大的決心呢,他感動也欣慰,看來她是認準了他了,永遠不會變了。
他用力摟住她,“你怎麼來了?天爺,我原還想回宮了跳牆進內務府的,沒想到……”
她說:“宮裡全是皇上的人,你來了會落他的眼。這裡未必沒有他的眼線,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,咱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說上話了,我要憋死了。”
見面不能開口,只有靠眼神jiāo流,這種煎熬對於相愛的人來說委實艱難。她知道從裝暈開始就是個膽大包天的謊言,不過斟酌再三,就算皇帝要問罪,至少她從慎妃的爐膛里出來是真的,後續的表現也瞞過所有人了。至於休養期間gān了什麼,皇帝似乎管不著。沒有明令禁止女官不許嫁人,她也不像宗室,不得允許不得離京。所以她哪怕跋山涉水來會心上人,皇帝要拿到檯面上來責難,橫豎是說不響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