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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跪地不起,陸潤向上覷了眼,輕聲喚她,“小佟大人,跪安吧。”
她遲遲看他,勉qiáng站起來,腿肚子裡直轉筋。陸潤見勢不妙,上前攙了她一把。她扣住他的手腕,眼裡蓄著淚,把陸潤看得六神無主。
所以她寧願和陸潤哀告,也不肯向他低頭。皇帝手裡的摺子狠狠摔在御案上,拂袖往東暖閣去了。
陸潤的視線追隨過去,直到那身影不見了才勸慰她:“去服個軟吧,這時候不該意氣用事。”
可是她不敢,似乎已經到了難以調和的地步,她去了,無非是送上門的魚ròu,只等被他宰割罷了。她腳下踟躕著,走了兩步又停下,“我不想去。”
陸潤皺了皺眉,“陪斬只是下馬威,小佟大人當真不計後果嗎?”
她的腸子都要擰起來了,他就是想讓她走投無路,如果真的愛她,為什麼會這樣bī她?一個官員被綁赴刑場陪斬,官威還剩多少?佟佳氏世代蒙聖恩,丟不起這人,他明知道的,就是拿這個軟肋來壓迫她,想bī她就範。
她鬆開他的手,深深吸了口氣,“陸潤,萬一我出了什麼意外,請你看顧我阿瑪和讓玉。”
他吃了一驚,她卻頭也不回,筆直走進了東暖閣。
皇帝盤腿在南炕上坐著,手裡的摺子都拿反了,還在裝模作樣,“你進來做什麼?”
她說:“我想和主子談談。”
他別開了臉,“咱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。”
沒什麼可談,卻一再以權謀私,為什麼?可轉念一想,似乎確實沒什麼可談,她拿什麼做jiāo換,才能贏得他的開恩?他已經有皇后了,再也不必求她母儀天下,說到底無非是她的身體,僅此而已。
她有自己的堅持,她不想對不起容實,可阿瑪怎麼辦?真到了無能為力的時候,似乎不放棄也得放棄。
她垮下了肩頭,“主子不想和我說話,那奴才就告退了。”
她卻行退到門前,剛想轉身,聽他叫了聲“回來”。她心裡一顫,重又到他面前,他下炕來,走近她,離她不足兩尺遠。因為站得太近,仿佛隨時一勾手,她就會沒入他懷裡似的。
“既然你想談,咱們就來談一談,是談你阿瑪的罪狀,還是談你和容實背著朕偷歡?”他的聲音像勾兌了酒,微微一點火星子就會點燃一樣,好聲好氣的說話,已經給了她極大的面子,“你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,朕敬你,讓你當皇后,你死活不qíng願。現在呢,把你阿瑪拖下水了,反倒厚著臉皮來求朕,你的骨氣哪裡去了?”
他的話極盡刻薄之能事,把她說得面紅耳赤。可是必須按捺,她呵腰說:“主子大可以羞rǔ奴才,奴才在主子面前從來沒什麼臉面可言。我和容實木已成舟,多說無益,今兒單來說我阿瑪。我阿瑪是內務府總管,本就不該去監河工,萬歲爺神機妙算,豈會算不到這結果!再說從元月到眼下,不過區區三個月時間,要建閘修壩,莫說是我阿瑪,就是神仙也做不到。主子是明君,明君不該有偏頗,要是做得過了,怎麼堵住朝野上下悠悠眾口?我沒旁的說,只求主子體念,念在阿瑪也曾為主子鞍前馬後的份上,請主子寬恕他。”
這是來翻舊帳來了,先帝後宮裡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兒,確實是他授意述明做的,要說功臣,他也算一個。所以她來指責他不念舊qíng了嗎?真要不念舊qíng,還等到這會子!
“朕也不是鐵石心腸,你們佟家往日種種的好處,朕都記在心裡。奈何qíng不由人,如果你願意跟朕,何至於鬧到今天這樣不可開jiāo的地步?你是個死心眼子,不懂審時度勢。為什麼你不貪慕虛榮一點兒?就因為你佟家金山銀山幾輩子吃不完嗎?只要朕願意,可以借著這次的機會抄你的家,發配你們一家老小。朕已然手下留qíng了,你卻不自知,還敢來找朕理論。你這麼大的膽子,不過仗著朕放不下你,否則就憑你的出言不遜,早就叉下去廷杖伺候了。”說完了審視她的臉,果真見了懼色,看來成效不錯。他微微傾下身子靠近她頰畔,那股獨特的幽香喚醒他的執念,“還有那個容實,留著他領侍衛內大臣的銜兒,不過是因為朕剛登基,不好立時開發。你跟著他,最後能得著什麼好處?惹得朕惱火,原本五十的壽元,叫他活不過二十五。你且好好想想吧!”
她變了臉色,“您究竟想怎麼樣?”
他笑了笑,“朕這一輩子,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,哪裡不痛快了,就在哪裡找補回來。”
她轉頭定定看他,“您所謂的不痛快是什麼?奴才挑了那個不著四六的容實,沒有挑您嗎?”
他被她戳著了痛肋,倏地有了發怒的跡象,“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得臉?”
說實話是有點兒,可慶幸的不是折rǔ了他,是自己挑對了人,沒有因他的地位向他屈服。她緩緩長嘆,“主子爺,有些事兒是不能勉qiáng的,各人有各人的姻緣,您的姻緣在皇后那裡,和我就是君臣的qíng義。況且您也知道我和容實……我不瞞您,瞞也瞞不住。”
他眯起了眼,冷冷一牽嘴角道:“你來找朕,就是為了和朕說大道理?朕執掌天下,道理比你懂得透徹。什麼是所謂的姻緣?朕的後宮裡有那麼多女人,於朕來說她們面目模糊,個個都一樣。朕想要的人,才是朕姻緣的方向。”
所以依舊jī同鴨講,要是沒有作好獻身的準備,就不該來找他商談。頌銀終究狠不下心腸來,面前這個人,她從來沒有親近的感覺。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,他是雲端上的人,甚至和他們不是呼吸同一片空氣。他說喜歡他,她受寵若驚,但並不覺得歡喜。她希望彼此能夠和平相處,即便求而不得也不要反目成仇。可惜他沒有那麼好的風度,他的世界非黑即白,如果不順著他,那就是違逆,最後必須消滅。
她垂著手說:“即便奴才不qíng不願,您也不在乎?”
“你會qíng願的。”他抬手撫撫她的臉頰,“你阿瑪的生死全在朕一念之間,只有從了朕,才能救他。陪斬不過是給那些朝臣看的,殺jī儆猴罷了。你要是再不醒悟,後頭有的是磨難,不光是容實,還有讓玉。她和陸潤的事朕為什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可不就是為了拿捏你麼。”
她終於驚訝於他的卑劣,在他眼裡人人都能利用,他可以抬舉一個人,也可以輕而易舉毀滅。陸潤也算為他受盡苦了,當他要達到某種目的的時候,依然能夠毫不猶豫地犧牲他。
她抓住了他的袖褖,“奴才已經是容實的人了,一個沒有貞潔的女人,您還要嗎?”
“要。”他斬釘截鐵說,“孝憲皇后是太祖皇帝的嫂子,咱們滿人不像漢人這麼積粘,你知道的。”
她站不住了,蹲踞下來抱著膝頭說:“您給我點時間,容我想想。”
他居高臨下望著她,她低垂著頭,領下露出一截柔弱潔白的頸項,真是無一處不美的人兒,在內務府摸爬滾打簡直可惜。他說好,“只要你回心轉意,朕把一顆心都給你。”
她從東暖閣辭了出來,跌跌撞撞去了竹香館。竹香館不同於別處,這裡chūn雨蒲糙,清幽雅致,沒有壽安宮裡濃重的檀香味,是游離於紫禁城之外的所在。讓玉在這裡很閒適,養花種糙,看書下棋,幾乎和東西六宮裡的主兒無異,這都得益於陸潤的照應。
頌銀進門時沒了人色,結結實實嚇了她一跳。忙上來接應,切切問怎麼了。頌銀坐在榻上掩面而泣,“阿瑪的差事沒有辦下來,皇上判他‘陪斬’,叫老太太和額涅知道,我在家裡是沒臉活了。”
讓玉也呆住了,咬牙切齒地咒罵:“這個混帳王八,真是個壞得流膿的主兒。”
頌銀滿心的委屈沒處訴說,只能來找她哭一哭,“遠水救不了近火……這回是陪斬,下回怎麼樣?他bī得我無路可退,我了不得一死,你們呢?陸潤手裡有先帝遺詔,他早晚會除掉他,這回放話出來,看樣子也在不遠了。我先和你通個氣,你自己心裡要有數。”
讓玉驚慌失措,“那怎麼辦?人家弄死咱們玩兒似的,咱們連逃都沒處逃。”
“所以你得未雨綢繆,他對陸潤有救命之恩,不到萬不得已,我知道陸潤不會把遺詔拿出來。”她驅身握住她的手,“只有把金鑾殿裡那個人扳倒,才能永絕後患。”
可是把遺詔拿出來,陸潤也是個死,這麼說來是進退維谷了。讓玉為難道:“他從沒有和我jiāo過底,究竟有沒有那個東西,誰也不知道。再說他私藏遺詔,還有活命的機會嗎?”
這是個難題,要全身而退不是不能,只不過宮裡呆不了了,得換個地方隱姓埋名。可一人有一個活法,就如他說的,他是天生應該生活在宮裡的,出了紫禁城,他什麼都不是。如果當真離開這裡,他還能做什麼?
和讓玉的商議終究沒有什麼結果,問題還在,是她一個人的問題,誰也幫不了她。她猶豫不決,知道容實他們的計劃進行到這裡,出不得半點岔子。她不能去給他添麻煩,只有一個人默默背負。
沒法下決定,時間過得飛快,眨眼便到了第二天正午。她急得團團轉,隱約聽見法場傳來一聲轟鳴,是行刑前打pào,但凡朝廷命官處決,都要以此詔告四方。她站在內務府檐下哭得傷心yù絕,走不開,不知道阿瑪現在怎麼樣了。她真是不孝,為了自己的愛qíng把阿瑪坑害至此,要不是她跑到熱河私會容實,皇帝也不會把阿瑪派去治水了。
述明回到家,兩眼發直,嘴角流涎,嚇得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了。家裡如遭大難,從上到下哭聲一片。頌銀到家時額涅在房裡看護他,見她進來,腫著眼皮說:“你瞧瞧,人都成了什麼樣了!人家八旗子弟拉弓騎馬,他連刀都抽不出來,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,哪兒見過這個場面!這回是嚇破了膽兒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緩過勁來呢。”
頌銀跪在了阿瑪炕前,哭著說:“是我不好,把您禍害得這樣,我不孝透了,沒臉見您和老太太。阿瑪您快好起來吧,我知道自己錯了,往後再也不敢了。您好起來,您說什麼我都聽您的,再也不背著您瞎來了。”
仔細觀察阿瑪神qíng,他還是兩眼直愣愣盯著房頂,連眨都不眨一下。她抽抽搭搭起身,到門前吩咐小廝,“外頭請個小戲班子進來,天天換著花樣給爺唱戲打八角鼓。挑喜興的唱,唱到爺眼珠子會轉了,重重有賞。”
小廝領命上梨園挑人去了,她和額涅站在迴廊底下說話。太太回頭往屋裡瞧了一眼,嘆息道:“河工完不成,回來主子怪罪是意料之內的事,不稀奇。稀奇就稀奇在這‘陪斬’上,聽說過陪吃陪喝,沒聽過陪斬的,萬歲爺是鐵了心的給咱們抻筋骨了。你阿瑪當了三四十年的差事,最後落得這樣,實在可悲。等他略好些,我打算讓他上疏致仕,什麼榮耀能比得上xing命要緊?伴君如伴虎,這日子天天提心弔膽的,也過得夠夠的了。倒是你,可怎麼辦呢。”太太愁眉苦臉,“你要是也辭官,唯恐老太太不高興。不辭呢,叫我們怎麼放心?佟家歷來是長房承繼家業,八十多年了,富也富得足了,讓底下幾房過過手是應該。怕就怕皇上不能輕易放過……我也鬧不明白,一位皇帝,怎麼就能這麼拗!銀子,你到底什麼打算?他這回是拿你阿瑪做筏子,下回會不會真要了誰的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