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頁
身後眾人忙起來,她走出去,一仰頭,有細細的雪珠打在臉上,果真下雪了。
站在天街上失神,習慣xing地看後左門,他的值房挪了地方。即便在一座城裡,如果沒了緣分,連偶遇都不能夠了。她悵然若失,容太太的態度已經表明了,然而沒有見到他,她總覺得不死心。雖然知道相見爭如不見,雖然知道兩個人走進了死胡同,已經沒有出路了。
她耷拉著肩頭上了東一長街,心qíng那麼壞,卻沒資格休息,照樣得四處奔走。進景祺閣一看,郭貴人的躺椅搬到檐下去了,殿門上露出半個身子,正撅著屁股畫消寒圖——亭前垂柳珍重待chūn風,剛畫到亭字的第二筆。
她進門寒暄,“小主兒正忙呢?”
郭貴人丟了筆回身,滾圓的肚子,把坎肩邊緣撐得老高。看見她就拉她坐,急切道:“你上回給我送來的兩本書早看完了,還有沒有?”
自己出賣過她,頌銀心知肚明。哪怕她蒙在鼓裡,面對她時依然感到尷尬。她艱難地笑了笑,“好看麼?”
她點頭不迭,“感qíng濃烈真摯,比男女之間的還qiáng些。我眼下滿腦子的西門慶和武大郎,西門慶怪臊的,見了三寸丁反倒嬌弱得像朵花兒,‘阿大我要這,阿大我要那’,qíng人眼裡出西施,說的話羞人答答的。”
頌銀咧嘴笑,“我那兒還有一本《衛嬌賦》。”
“《衛嬌賦》是個什麼?”郭貴人問,“有沒有《法海qíng挑許漢文》之類的?”
頌銀目瞪口呆,心說真是個聰明人,懂得舉一反三。她遲遲道:“法海和許仙我真沒有,不過《衛嬌賦》講的是陳阿嬌和衛子夫,兩個人都不要漢武帝了,就她們倆搭夥過日子。”
郭貴人兩眼放光,“小佟總管,您真是行十里路,讀萬卷書,這種故事都能淘換著。”
頌銀咳嗽一聲掩飾:“眼界窄就得多看書,知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,將來見怪不怪,就顯得我淵博了。”
郭貴人哈哈大笑,“我太喜歡您的脾氣了,又規矩又不失味道。”
頌銀拱手說承讓,心裡終究過不去,又不好對她言明,只問她近來身子怎麼樣,小主子在裡頭好不好。
郭貴人一向有股憨傻的勁兒,擼了衣裳讓她看肚子,“他會動啦,扎掙著手腳翻筋斗……你瞧你瞧!”
頌銀眼看著那白花花的肚子鼓起一個包,頓時寒毛直豎,“這個……太嚇人了。”
郭貴人笑了笑,“沒什麼嚇人的,等你以後成了家,自己懷了孩子,就不覺得可怕啦。我雖然不愛皇上,可我愛這個孩子,他能和我做伴,真不錯。我覺得像惠主子那樣生個公主就挺好,生了兒子得抱給別人養,那些苦就白吃了。”
可是除了她和豫親王,幾乎所有人都指望她生兒子。尤其皇上,因為時間有限,那份迫切的心qíng簡直難以描述。
她不便多說什麼,囑咐她:“千萬要將養好自己,生孩子是個苦差事,我見過惠主子臨盆,那份艱難……我問了太醫,說咱們小主子再有兩個月,最遲正月里,快了。”
她嗯了聲,“我聽說生孩子能讓家裡女眷進宮,我要我額涅來,還要我額克出③,她們倆一塊兒來,小佟總管能替我想法子嗎?”
頌銀點點頭,“到時候我給她們發牌子,讓她們進來瞧您。”
郭貴人已經十個多月沒見著家裡人了,所以臨盆既是迎接新生命,也是會親的好機會,於是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。
有時候不知qíng,反而能活得更快樂。頌銀看著她歡天喜地的樣子,心頭五味雜陳。從景祺閣出來還有些難過,盤算著孩子落地的時間,正是一冬最冷的時候。這兩天聽說皇帝的病又犯了,低燒、cháo熱、整夜難以入眠,可是為了敷衍滿朝文武,仍舊咬牙視朝,粉飾太平。患病的人冬天最難熬,只要能撐過一冬,開chūn就會緩和許多的。但願這個孩子來時能帶來吉祥,給容實足夠的時間布置,期盼豫親王露出馬腳,讓容實一舉剷除他。
容實……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辛酸難言。三天沒見他了,害怕忘了他的樣子,自己經常悄悄回憶。大概想得太多了,他忽然出現在她眼前,她jīng神有點恍惚,站住腳定眼看,他也在夾道里,就在對面不遠處,穿石青官袍,束金玉腰帶。風大,chuī開了曳撒上的膝襴,數不清的褶兒,扇面一樣。
她愣住了,知道不是幻覺,卻不能走近他。被他的家裡人回絕過,再見似乎只有尷尬。她努力牽出一個微笑,也許笑得比哭還難看,“真巧……”
他已經快步向她走來,旁邊就是衍祺門,他抬手一揮,把門上的太監支開了,把她拉進了圍房和宮牆的夾角里。彎腰仔細打量她,她別開臉不看他,他感覺事qíng嚴重了,哀聲說:“你不願意正眼瞧我了?”想了想幾乎要哭了,“妹妹……”
頌銀紅了眼眶,哽咽著說:“你是來和我做了斷的?我已經對太太說明白了,都按她的意思辦。她說涼一涼就涼一涼,她說斷了就斷了,全由她。”
他啊了聲,“咱們好不容易對上榫頭的,怎麼能那麼輕易就完了?”
頌銀抽泣道:“那怎麼辦?只圖咱們在一塊兒,不顧家裡人死活了?太太說得挺在理的,好些事兒其實我都想到了,可惜狠不下心來,總在拖延時間。這回她替我下了決心,我雖一千一萬個不qíng願,還是應該以大局為重。你和六爺布庫,這個不能怪你,他gān的那些破事兒,連我都想揍他。可是咱們終歸棋差一招,他到底是真傷還是詐傷?皇上那裡橫豎會裝聾作啞,他鬧這麼大的動靜,挑唆的無非是咱們兩家,你們退讓了,他就痛快了。”
“管他娘的,早知如此,後悔當時沒一氣兒撅了他的腦袋!咱們先不管他,就說咱們自己的事兒。你怎麼想呢?是不是不要我了?”他愈發覺得天要塌了,驚惶道,“你不能丟下我,咱們說得好好的,中途變卦,我還指望什麼?”
頌銀又委屈又氣惱,“那你想讓我怎麼樣呢,來找我的是你娘,我不能討她的喜歡,怎麼當她的兒媳婦?就算勉qiáng進了門,好則罷了,萬一遇上點兒什麼挫折,我就是禍首,這個罪名我擔不起。”
眼見她似乎打定了主意,他慌得手足無措,“我不答應,說我胡攪蠻纏也好,不要臉也好,反正我不答應。你要是不嫁我,我就當和尚去。你嫁了別人,我天天上你家炕頭敲木魚,看你怎麼和你男人親近。”他開始耍賴,把她推到牆上,捧著她的臉狠狠吻她,直吻得她喘不上氣來,問她,“甜不甜?你喜歡不喜歡?”
頌銀止不住眼淚,老實地點點頭,“我喜歡,可是喜歡又有什麼用,我沒法當你容家媳婦了。”
他卻懂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,捲起袖子給她擦臉,說:“我來前就想好招兒啦,你不上我們家當媳婦兒,我上你們家做女婿。你問問咱們阿瑪和家裡老太太,缺不缺倒cha門兒?我自帶嫁妝陪房,你就娶了我吧!”?
☆、第53章
?頌銀知道他的能耐,什麼難題都難不倒他,又是咱們阿瑪又是自帶嫁妝的,別的爺們兒花錢都買不來的話,他張嘴就說。他身上有種奇異的力量,在你看來走投無路了,在他眼裡卻自有柳暗花明的希望。他不是那種固執的人,他懂得變通,你不嫁我嫁,即便當上門女婿他也願意。
可惜不現實,容緒死後他成了獨子,那份家業要靠他維持。父母奶奶漸漸老邁了,他撂下一家子上佟家過日子,又不是說書人編的段子,一個人能這樣肆意地活著!可他這份心還是極難得的,至少讓頌銀感覺安慰了些,不是因為她不討人喜愛才被拋棄的,是因為大勢所趨,大家都沒有辦法。
天上細雪紛飛,先前還有風,等正式下雪風倒停了。雪是靜悄悄的,落下來的時候沒有半點聲響,朱紅的宮牆襯托出它的聖潔,卻也帶著難以描述的憂傷。
她眯著眼睛仰望他,“真能像你說的那樣多好,咱們什麼都不顧忌了,痛痛快快為自己活一回。可是你自己知道,到最後都是空話,因為根本不可能實現。咱們都不是舍哥兒①,咱們肩上各有責任。以前我還能騙騙自己,說船到橋頭自然直,現在真到了橋頭了,又怎麼樣呢,還不是束手無策。”她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昨兒你娘上宮門攔我,這事家裡都知道了,眼下不光是你們家不樂意,我們家老太太也再不會鬆口了,所以咱們是真完了。”
他不甘心,說不會的,“我去和老太太解釋,無論如何不要拆散我們。”他攏著她的雙肩哀告,“你呢,你是什麼想法?這會兒什麼都不重要,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思。只要你還愛我,我就能橫下心,一條道兒走到黑。”
細雪撲在她臉上,冰涼的觸感,澆築得她睜不開眼睛。她努力看他,仿佛要把他刻進記憶里似的。真是個如珠如玉的少年郎,二十二歲的年紀,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巔峰。他和她一樣,沒有經歷過挫折,也沒有官場上的腐朽氣息,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。這次感qíng上的困境是他們共同的劫難,qiáng迫他們一起成長。
她抬手撫撫他的臉,“我捨不得你,一想到你往後不是我的人了,可能落進怡妝表妹的魔爪,我就難受得厲害。我聽說老太太和太太想讓你把她收房,有這事吧?”
他頓時變了臉色,“我不要她。”
頌銀心直往下沉,其實並沒有確切的消息,是她有意試探,結果一試,果然試出端倪來了。好好的,收留個外姓女孩兒在府上,多少有這打算。可憐她,可憐得多了就想一幫到底,不說眼下遇上的難題,就算將來她和容實成了親,這位弱柳扶風的表妹也會是個病灶,沒準什麼時候就會發作。她想像阿瑪和額涅那樣,同容實gān脆利落地一輩子,看來很難實現了。她曾經拿這個要求作為藉口拒絕豫親王,如果到最後容實也難逃這樣的安排,那她qíng何以堪?
她捻酸得厲害,qiáng自按捺了問:“你打算怎麼處置?處置不好我就把同心玉還給你。”
他說別,“我昨兒攆人了,可老太太不樂意,又把她追回來了。沒關係,一回不行我再攆一回。我想過了,瞧著老太太的面子,她要是不惹我,我大不了眼不見為淨;她要是惹我,我可不是憐香惜玉的人,到時候管她是哪門子親戚,照打不誤。”
這個人是行伍出身,要論溫柔也有,雖然沒多少,卻不吝於給她。剩下的別人,哪怕是個姑娘,喊打喊殺的毫不含糊,這點倒令她放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