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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明兜天翻個白眼,“您往後別拿我那淡巴菰①隨便送人,我就謝謝您了。”
原來他還記掛著如意館孫太監送的那瓶鼻煙,因為給了容實,他當時不說什麼,小心眼兒其實一直沒忘記。頌銀嘆了口氣,“回頭我給您淘換一瓶賠您。容實也不愛鼻煙,就是我送的,他特別愛惜罷了。”
說起容實她就滿臉的柔qíng,自己沒察覺,她阿瑪全看在眼裡。背著手長長呼出一口雲霧來,“那小子,九成有點兒傻。那天遇見我問好,問老太太好、太太好、叔嬸好、桐卿福格一眾兄弟姊妹好,連咱們家的畫眉鳥兒都問著了,可太周到了。”說著又發笑,“真是個實心眼兒。”
娶媳婦的時候低聲下氣都是應該的,頌銀想起他的樣子,心裡就柔軟起來。抬頭見軍機處到了,忙斂神站定,請太監進去通稟。沒隔多久就見有人出來,卻不是傳話的太監,是今上本人。
父女兩個肅容行禮,“給萬歲爺請安。”
他點了點頭,“起喀吧,有事兒?”
頌銀看了述明一眼,支吾著不知怎麼說才好,述明想了想道:“臣教女無方,頌銀今早奉命上王府籌措建宮事宜,遇上了府里側福晉,兩句話不對起了衝突。側福晉動手打頌銀,是頌銀的不是,沒有挺腰子挨打,側福晉打空,腳下不穩摔倒,險些沒釀成大禍。臣到如今都後怕,等她回宮,即帶她來給主子爺請罪,請主子爺責罰。”
述明說著,頌銀已經跪下了,叩首道:“奴才有罪,甘願引咎辭官,以贖前罪。”
述明那一串話基本都是在給閨女開脫,頌銀呢,到最後借題發揮,想趁機辭官回家等著嫁人。皇帝瞥了她一眼,他穿著龍袍,肩挑日月,難道依舊收不住她的心嗎?天色淒迷,他心煩意亂,轉頭對述明道:“她雖在你手底下,卻早已經獨當一面,到朕跟前請罪,還要你跟著?你回去,朕有話要和她私下說。”
述明應個嗻,呵著腰兩手低垂,馬蹄袖掩住了雙手,卻行退到一旁。偷偷掀起眼皮看,見他伸手拉頌銀,那不知死活的丫頭往後縮了縮,躲過他的接觸自己站了起來。述明閉上了眼,心頭鼓聲大作,暗暗哀嘆,這不開竅的,別得罪了聖躬,回頭全家遭殃。
好在皇帝並不生氣,收回手負在身後,轉頭往南書房去了。軍機處人多眼雜,不是談感qíng的地方,這回應該鄭重和她商量商量以後的事了。
正大光明殿裡烏壓壓的守靈人跪著,從乾清門上望過去一清二楚。他邁進門檻駐足看了會兒,回頭又瞧她,她低眉順眼跟在身後,他突然興起一種希望來,要是一直讓她繞著他轉,其實也很好。
他腳下慢慢蹉著,她亦步亦趨跟隨,他低聲問:“和你起衝突的是哪位側福晉?”
頌銀說:“是董福晉,富察福晉其後趕來,沒有公道話,淨忙著敲缸沿了。”
她的語氣怨懟,有種告狀訴苦的味道。他喜歡她這樣的語氣,仿佛他們的心貼著,她願意像對待容實那樣,發發牢騷,說說她心裡的苦悶。
他嗯了聲,“你管她們做什麼,都是無關緊要的人。”
頌銀有些意外,抬眼看他,他負手前行,肩上披領鑲紫貂,昂然舒展著,像張翅的海東青。正不知怎麼回話的時候又聽他說:“你這人嘴上不愛讓人,究竟說了什麼,惹得人家要打你?”
她紅了臉,“是奴才口舌造業了,那些話……不提也罷。”
他牽唇笑了笑,其實是什麼,她不提他也知道。只是想聽她多說幾句話,便裝不知qíng罷了。他邁進南書房,把裡頭侍立的人打發出去了,站在一個外人看不見的位置上替她打簾,讓她進來。
頌銀躬腰說不敢,自己接了帘子閃身進門,聽他又道:“你不對朕說清前因後果,叫朕怎麼判?過兩天側福晉就要宣進宮,回頭封賞,指派寢宮,礙於面子,必定要向著她們的。你早早兒告訴朕,朕才好主持公道。”
她囁嚅了下道:“也沒什麼,還是因為您大婚當夜去向不明了,福晉們對我有不滿。再者……說我霸攬得寬,要不是女人不能三妻四妾,我把兩個都收了房多好……”
她說到最後冷汗淋漓,他卻撲哧一笑,“這位側福晉有意思得緊,真敢說話啊!你呢?又說了什麼,叫人忍不住動手。”
她咽了口唾沫,“我說……您該cao心怎麼讓皇上給您晉高位,還有她阿瑪的官職和我一樣是四品,她還讓我瞧瞧自己的身份。我不服氣,覺得這話不當她說,就呲達她了……臣有罪,您懲治我吧!”
她什麼都說了,只有那句別激她,萬一動了心思,到時候真打算擋人道兒的話,她始終繞開不提,叫他有些失望。
他坐在案後點頭,“朕心裡有數了,這事兒到此為止,既然沒出人命官司,就沒什麼要緊。你來見朕,就只為這事?”
她歪著腦袋琢磨了下,“還有給萬歲爺道新禧,明兒就是大年初一了。”
他嘆了口氣,“今年的節是過不好了,等明兒早上進太廟祭祀時通稟一聲,告知列祖列宗朕即位了,就是了。”言罷打量她的神qíng,“天下終究到了朕手裡,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?”
她遲遲抬起眼來,“您即位是人心所向,我有一車恭祝的話,就是不知從何說起。”
她會打太極,是內務府應付宮內嬪妃宮外買賣練出來的。他輕輕哼笑,“你用不著和朕來那套虛的,你心裡想的什麼,朕都猜得到。你們一心擁立小阿哥,要不是大行皇帝崩得突然,這會兒不知道怎麼樣呢。這兩天忙,沒尋著機會同你說話兒。朕御極了,中宮之位懸空,你瞧應該怎麼料理?”
她心頭作跳,“奴才不是軍機上人,我只管主子吃喝玩樂,旁的都不和我相gān。”
他回過身來看她,深井一樣的眼眸,令人惶駭,“朕要聽你的意思。”
她搖頭,“我說不好,二月里選秀,屆時年紀合適的四品以上官員家眷都要應選,主子可以在一二品大員出身的秀女里挑選。一後四妃,只要選得得當,能為主子穩固朝綱。”
他笑得淡而無味,“這話在理,可是皇后之位已經有人選了,就算國丈幫襯不上朕什麼,朕也願意拿這個位置填進去,換個朕喜歡的人。至於穩固朝綱,四妃足夠了,犯不上搭進皇后的鳳印。”
頌銀心裡七上八下,看樣子她自認為安全都是一廂qíng願,他的主意沒變,當王爺時已經那麼霸道了,當了皇帝不知又是什麼光景。
她舔了舔唇,“您才登大寶,好些事要從長計議,選皇后不急,和眾臣工商議商議再定奪不遲。”
他灼灼望著她,“你是非得讓我挑明不可嗎?你就裝吧,等我把旨意砸到你臉上,我看你怎麼辦。”
他一急,連“朕”都不說了,直接稱我。頌銀寒毛炸立,搓著兩手說:“我是包衣出身,內務府都是下等奴才,歷來沒有奴才當皇后的道理。就算您喜歡,底下大臣也會死諫,到時候鬧得君臣不快就不好了。”
他終歸也是有顧忌的,當了皇帝其實並不如想像的那樣肆無忌憚,越是站得高,要遵從的教條越多。想當有道明君,諫言必須得聽。況且地位尚不穩固,我行我素還沒到時候。
他猶豫了下,“那你能等我嗎?”
她霎了霎眼,“我沒想過等您。”
她還是那麼直接,根本不怵他的身份有變。他一時語塞,竟不知怎麼應她才好。他拽著胸前朝珠讓她看,拽著五爪團龍讓她看,“我已經是皇帝了,這天下盡在我手,你就一點不眼熱?”
她說:“我替您高興就成了,要眼熱您,那我就該掉腦袋了。”
簡直jī同鴨講,他被她氣著了,扶著御案喘氣,“你不從我,我就收回佟佳氏的內務府世職,還有容實……”
“容大學士是內閣首輔,您暫時不能動他們。至於佟家……佟家沒錯,錯在生了我,我一個人領罪就是了。您收了佟家的權,您一稱帝就違逆太祖聖訓,這樣多不好!”
這麼說來是這不成,那也不成了,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,“你不懼凜凜天威,你膽兒肥。”
“我沒和您見外過,心裡有什麼我就和您說什麼。您要是疼我,就別bī我,bī死了我,您不難過嗎?”她抿唇笑了笑,“我好好給您當差,我就愛當差,愛做牛做馬,您使勁兒指派我。”
他已經不知道說她什麼好了,以為地位改變了,她的觀點也會改變,結果依然如故。有時候真討厭這種牛脖子,不知變通,死心眼子,天底下沒什麼東西能收買他們。他死死瞪住她,瞪得她一寸一寸矮下去,瞪得她抱頭鼠竄。她半蹲著啊了聲,“大殿裡應該照應照應了,我去瞧瞧。”
他說不忙,“有陸潤照看,沒你什麼事。”
說起陸潤她又遲登了下,她不知道他和陸潤的關係有多深,讓他甘願為他冒險私藏詔書。她心裡雖然怨怪陸潤,卻還是不願意看到鳥盡弓藏。這位九五之尊的心胸她見識過,害怕陸潤最後會落得難以收拾的下場。
“乾清宮裡原是譚瑞照看的,如今換上陸潤了?”她試探著問他,“您和他究竟是什麼jiāoqíng?”
他認真想了想,“什麼jiāoqíng……他進宮後有一回得罪了管教諳達,險些喪命,是我救了他,把他送到乾清宮當值,你說這是什麼jiāoqíng?”
她恍然大悟,不管陸潤事到臨頭的所作所為如何,有一點她是知道的,他不是白眼láng,他懂得知恩圖報,所以豫親王哪怕要謀逆,他也會盡全力助他完成心愿。這麼一來又覺得他qíng有可原了,他是個可憐人,他的存在都為成全別人。也虧得有這一層,這位皇帝待他不會如半路投靠的那麼絕qíng。也或者深知道他在大行皇帝跟前受的委屈,對他也存著一份愧疚吧,他如今已然是苦盡甘來了。
問明白了,心下有數了,知道陸潤會成為最年輕的掌印太監,會過得很好,完全用不著她cao心。她福身拜下去,“明兒過節,好些事要辦呢,奴才就先回去了。主子這兩天辛苦,留神自己的身子,等大行皇帝的棺槨運進殯宮,您就能好好歇一歇了。”
皇帝蹙眉問:“你不想知道你闖的禍最後怎麼料理?”
她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,“奴才人在這兒,您想處置我,我引頸待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