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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金嬤兒嚇得失聲尖叫,“姐兒……姐兒怎麼了……快叫人!快叫人!”

    府里頓時亂了套,這麼個金貴的當家姑奶奶,要是出了紕漏家得塌。於是出來一大幫子人,七手八腳抬回屋裡,大太太放聲大哭,“我的二妞,你可不能嚇唬額涅。到底是怎麼了,哪裡撞了邪祟麼?”

    她倒在chuáng上不說話,眼淚洶湧流下來,像huáng河決了堤,堵都堵不住。

    老太太傳轎夫來,四個轎夫垂手站在台階下回話:“奴才們照例在東華門外候著二姑娘,二姑娘出宮的時候還好好的,就因為容家太太和她說了兩句話,成這樣了……”

    老太太氣得臉色鐵青,“好啊,惹不起砂鍋惹笊籬,瞧咱們佟家好欺負是怎麼的?有什麼話不敢登門說,上宮門上堵孩子,這是人能gān的事兒?”沖外頭吆喝,“給我備轎,去錢糧胡同!把我們孩子害得這樣,脖子往王八殼裡一縮就完了?”

    二太太忙上前勸阻,“您去說什麼呀,這是個暗虧,吃了就吃了,尋上門也沒個說法兒,還弄得自討沒趣。”

    頌銀緩過來,撐著身子道:“阿奶別去,給我留點兒臉吧!”

    她這麼一說,眾人都明白了,猜的沒錯兒,容家是服軟了。容實有那股子勇往直前的勁兒,他們家那兩位女主兒考慮得周全,斟酌再三還是決定放棄了。

    這麼著也好,各走各的道兒,他們家不愁娶,佟家姑娘也不愁嫁。

    老太太在炕前安慰她,“要什麼緊,橫豎沒定下,趁早自尋出路,誰也不耽誤誰。你呀,就是太頂真了,小孩兒家鬧著玩的,大人沒答應,放進去那麼多感qíng,到如今虧不虧呀?這會兒明白還不晚,沒成親,一切有可恕。要是拜了堂鬧起來,那才真叫人嘔死了呢!”

    頌銀心裡亂得一團麻,不想聽老太太絮叨,掀起被子蒙住了腦袋。這麼一來大家就不再囉嗦了,束手無策地看了半天,留下大太太和她房裡伺候的人,其餘的都散了。太太心疼肝斷,坐在她炕前不挪身,輕輕叫著,“二妞,額涅的ròu,你可別嚇唬我。遇著天大的事兒先想額涅,我和你阿瑪都指著你呢,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叫我們倆怎麼活?”

    她在被子裡哭夠了,探出頭來,輕聲說:“您回去歇著吧,我沒什麼事兒,睡一覺就好的。您也別問我經過,那些話我不想回憶,過去就過去了。”

    太太氣不過,“我得和你阿瑪合計合計,不能這麼便宜了容家。”

    她說別,“容實沒什麼錯,您別怪他。其實這也是人之常qíng,要是換個位置,咱們必然也這麼做的,所以怨不得人家。”

    太太大嘆了口氣,這麼實心的孩子,到這時候還替人家說話,可見用qíng太深,錯付了。

    ?

    ☆、第52章

    ?其實過去的十八年一直平順,頌銀幾乎沒經歷過什麼大波折。佟佳氏雖是包衣,卻在滿人八大貴姓里占了一個席位。家業發展到現在,闊名聲不及看金庫的關家、做藥材的那家,然而人人知道,他們的富是不顯山露水的富,論家底子,足以壓趴那兩家。有錢,有體面,家裡父母恩愛不拌嘴,即便小時候不如金墨受重視,她依舊活得無憂無慮,不知道什麼是愁滋味。如今大了,qíng字上艱難,也是別人硬施加給她的。她到這會兒痛定思痛,也許是自己對於感qíng太過糙率了。當初容家來給容緒求親,阿瑪捎帶上了底下的閨女,她就覺得自己和容實是順理成章的。說到底雖然在外當官,她的眼界依舊不開闊,內務府那一畝三分地,來往有jiāo集的人,要不就是底下當差的官員太監,要不就是後宮的主兒宮人,容實像暗夜裡的一抹流光,划過她混沌平庸的世界。她看上他長得好,心眼兒正,就那麼義無反顧地愛了,沒想到後來會出岔子,豫親王的出現令人始料未及。

    她夜裡和額涅同睡,靠在額涅懷裡問:“您那時候和我阿瑪平順嗎?”

    太太想了想道:“什麼叫平順呢,我年輕那會兒和你不一樣,我在家幫著你郭羅媽媽①管帳,基本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。到了年紀了,家裡張羅親事,你郭羅瑪法在伊犁當總兵,原本不願意答應這門親事,說好好的外八旗,怎麼和包衣結親呀,瞧不上你阿瑪。後來你阿瑪機靈,也會拍馬屁,趁著你郭羅瑪法回京探親,天天兒的來晨昏定省。你郭羅瑪法愛養鴿子,他連夜把鴿子經都背會了,上鳥市找好鴿子。什麼銅翅環、鐵翅環、墨環、紫環,他別的沒有,有錢啊,挑最貴的買。就這麼,你郭羅瑪法被他收買了,說既然這麼誠心,不答應也不行了,就把我嫁給他了。”

    頌銀嘆了口氣,“您也嫁著了,我阿瑪待您多好呀。”

    “是啊,對你阿瑪,真沒什麼可挑揀的了。他雖然有時候懶吶,身上有旗人的壞毛病,但他人不壞,知道什麼事兒gān得,什麼事兒gān不得。”太太捋了捋她的頭髮,溫存說,“你小時候我請人給你算命,說你有六十年鴻運,命且好著呢!有錢花,有人使,樣樣順遂,這也能瞧出來,必定能嫁個好人家,要不上哪兒順遂去?容家這門婚,能成不樂,要不成,咱們也平常心。天底下好男人多了,和容實沒緣分,自有那個該當配你的在家等著你。女孩兒嫁人就得那樣,男家求著告著迎回去的自然抬愛著,反過來哭著喊著要嫁的,過去准沒好日子,擠兌也擠兌死你。容家太太來找你說話,不管說的是什麼,我都覺得這不是門好親。虧得大妞不在她手底下,要不這麼惡的婆婆,瞪水水gān、瞪樹樹死,我的閨女可跌進火坑了!”

    頌銀沉默下來,裹上被子嘆了口氣,“您別提他們家了,往後越走越遠就算了。”

    太太道:“那這就打算兩不來去?拿定主意了?”

    她嗯了聲,“要不還能怎麼樣,我又不是個二皮臉,硬往上湊。”

    太太說:“想得開就好,爺們兒爭風吃醋惹禍,對容實沒有益處。那位要不是皇太弟,只是個尋常親王,鬧了就鬧了,誰也不怕誰。可如今呢,皇上身子不好,萬一龍御歸天,誰來克成大統?今天的六爺,明天的皇帝……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皇帝。你們硬要成親也不是不能,可成了親之後呢?容家不得善終,你還有好日子過嗎?照我說再瞧瞧六爺的為人,如果對你是真心的,你……”

    算計她那麼多回,這種人怎麼處?她閉上眼睛說:“夜深了,睡吧,我明兒還當值呢!”

    太太沒法,只得由她。

    嘴裡說睡,哪兒睡得著!睜著眼睛直捱到四更,起來洗漱的時候腦子還暈乎乎的,直到進了宮門也沒緩過勁來。

    人糊塗,辦事也不利索了,合一筆帳,算了七八回,每回的數字都不同。她坐在案前急得直哭,她阿瑪在邊上看她,隨手從進貢的銅鏡里抽了一面出來,擱在她面前,“有點兒出息吧,瞧瞧你這烏眉灶眼的樣兒!是誰以前夸的海口,‘往後我不嫁人啦,好好跟著阿瑪學手藝’,這是你說的吧?要沒遇見容實,你還不活了?這會兒說過的話全忘了,真是我的好閨女。”

    她不高興,不願意聽他說話,把算盤撥得噼啪亂響。

    述明還在聒噪著:“我閨女是好姑娘啊,他們退親是他們沒福分,將來咱們嫁得更好,氣死他們……”

    頌銀停下手愣眼看他,“我的親爹!”

    他摸了摸後腦勺轉過身,“得了,我不說了。”

    她鬆了口氣,盯著算盤珠出神,半晌道:“我想請個旨,上行宮管事去。”承德和盛京都有內務府的分支,只要皇帝到的地方,絕少不了他們這些人的存在。與其在京里煎熬,不如上外頭避一避,一樣辦差,心境能更清朗些。

    誰知她阿瑪一口就回絕了,“是好漢就該迎難而上,你當了逃兵算什麼英雄?”

    她無可奈何說:“我不是好漢,我就是個姑娘。”

    可能在述明的印象里,這個閨女能頂大半個兒子,他已經感覺不到她的xing別了,好漢長英雄短的要求她。加上外頭的人不像紫禁城裡的這麼服管,一個女孩兒背井離鄉,萬一遇著難題誰給她幫忙?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在京里呆著吧,哪兒都不許去。

    “叫那起子渾人打擊一下兒就要撂挑子,你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老母?不說給咱們長臉,至少別給咱們掃臉。給我打起jīng神來,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,不是他們不要咱們,是他們高攀不起咱們!”他吮唇琢磨了下,“抽個空兒,上豫王府瞧瞧去,你那容實把人打傷了,你去慰問慰問,是你的道理。”

    她高聲說:“我不去,我就沒道理了,要去您去!他害我還不夠,我再去探望他,除非我的脊樑斷了!”她把算盤一推,“今兒帳算不成了,勞您駕,您替我一回,我上景祺閣瞧郭主兒去了。”

    述明嘿了一聲,她已經撩袍出大門了。

    天是真冷,宮牆上欹伸的枝葉都開始焦huáng飄零了,北京的冬天總是來得又慡脆又激烈,十月已經凍得伸不出手了。抬眼遠望,半空中凝結了一層昏huáng,仿佛凍住的ròu湯,隨時可以倒扣下來。

    說不定要下雪了,她呼出一口氣,在眼前瀰漫成雲。心神再恍惚,差事還是要辦的,她邊走邊思量,宮妃們的手爐都送去了嗎?地龍子供暖都還好嗎?走到乾清門前,見十口太平缸缸沿上都結了冰,她伸手敲了敲,篤篤地,冰層還很厚。

    她著了惱,上掌關防處找管事的問話,“燒缸的人哪兒去了?外頭缸里結了冰,你們還兩眼瞧天呢!出了事誰負責,橫是都不要命了?”

    冬天燒缸是非常要緊的,闔宮共有三百零八口大小水缸,是專門用來防火的。北京入冬後凍得厲害,後海上能跑車,缸里更不用說了,因此必須時時加熱,以防儲水凝固。掌關防處有太監專事負責燒缸,要追究起來目標很明確。管事的一聽駭然,忙傳人問話,結果那個太監不在,據說一早上盡找恭桶,拉稀拉得人都不認識了。

    頌銀冷笑一聲,對那管事的說:“我只找你說話,既然病了就該找人頂替。你的差事要能辦就辦,辦不了即刻開革,用不著大總管,我就可以辦你。”

    管事的嚇傻了,一疊聲道:“奴才睜眼只顧忙各處領炭了,疏忽了太平缸,萬請小總管擔待,下回再不敢犯了。”

    她掖著兩手說:“乾清宮前十口太平缸,就在皇上和軍機大臣的眼皮子底下,沒人發現是你的造化。”轉身道,“趕緊的吧,要落了皇上的眼,你們就別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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