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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眼裡神色堅定,纖細的身腰挺得筆直,“臣無能無狀,常惹主子生氣,一心求去。”
他提高了嗓音,“朕說了,不准。”
她轉頭看向那邊謄錄的秉筆,慶祥停住筆尖,呆愣愣望著皇帝。皇帝氣惱,卻也無法,將手一揮,他慌忙捲起紙筆退了出去。
頹勢如山倒,他不服氣,來得分明比容實早,為什麼偏偏輸給他?果然是她吃了迷魂藥,自甘下賤嗎?皇后不當,即便終身不嫁,也要依託個漢人官員。容實是容家獨子,有責任傳繼香火,她不能嫁,人家未必不娶,這會子和他對著gān,難道真要到了那個份上才會幡然悔悟?他氣得腦仁兒疼,為免自己被氣死,只能打發她,“滾吧,滾回你的內務府去。明兒就是選秀的正日子,出半點差錯,朕剝了你的皮!”
她應了個嗻,起身卻行,退出了懋勤殿。到外頭長出一口氣,才發現背上冷汗淋漓,浸濕了小衣。
所幸有驚無險,如果那道賜婚的聖旨下了,容實接了辜負她,不接就是公然違抗聖命,足夠問罪貶黜的了。她也是沒法,不得不硬著頭皮頂撞他。如果這時候退縮了,恐怕真就難以挽回了。她走出乾清宮的時候人還是木木的,每天都在鬥智鬥勇,活得實在乏累。她背靠宮牆緩了半天,心頭逐漸平靜下來。往後恐怕不好隨意見容實了,皇帝的話必須打發人知會他,請他做好準備,他們這段姻緣不知是個什麼結局,如果乾坤不轉,她就只有做老姑娘了。好在隱隱有希望,她不是那種耐不住的人,即便長時間不見,只要堅定信念,哪怕幾個月幾年,她也等得。
定了定神進慈寧宮,太后並不知道她詐傷遠走熱河的事兒,所以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。進門的時候她正和幾位老太妃說話抹牌,見她來了丟了牌問她,“眼下身子大安了?”
頌銀行過一輪禮道是,“謝老佛爺垂詢,奴才都好了,今兒進宮述職,來和老佛爺及老太妃們請安。”
太后點了點頭,“我才聽說也嚇了一跳,那慎妃也是,烏眼jī似的做什麼!這會子貶了貴人,可痛快了。”說著打量她,“沒事兒就好,我就怕有個長短,內務府真短不得你。”
邊上瑜老太妃也搭腔,“說得是,歷來內務府都是爺們兒當差,等閒進不得內廷,有個什麼為難全憑太監們傳話。那起子奴才又憨傻,隔了一道,辦事不知多費周章。眼下好,小佟總管兢兢業業的,人又聰明,遇著事兒叫進宮吩咐,一說就妥了。”
頌銀堆出滿臉的笑來,“老佛爺和老太妃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,我是女孩兒家,能力不足,只有靠手腳勤快,方不負主子對我的厚愛。”一面說著,一面將造冊呈上去,“老佛爺命奴才辦的事,奴才已經辦好了。只因前陣子身上不好,耽誤了幾天,請老佛爺見諒。奴才怕弄混了,把查來的qíng況都在名牌下做了批錄,老佛爺盡可瞧合不合心意。”
太后眼神不好,把冊子拉得老遠,宮女拿老花鏡來,她一個一個看完了,轉手遞給幾位太妃,“先瞧准了,留了牌子,就從這裡頭挑揀。”
老太妃們看了只是抿嘴笑,選後選妃都是大事,沒有她們置喙的餘地,她們不過湊湊趣兒,說這個好那個也好,“咱們萬歲爺年紀到了,早早兒擴了後宮,皇嗣要緊。這幾位小姐都不錯,老佛爺看人准,這回好歹要晉個二三十,gān脆都留下吧。”
太后慢慢翻動書頁,緩聲緩氣說:“留下是不難,難就難在位分的指派。我是瞧這個好,那個也好,回頭得問問皇帝的意思。一國之母是重中之重,先定下了,四妃不急,緩和著挑就是了。”說這話的時候還特意留心頌銀的臉色,也透露了皇后要在這些人里選的意思。滿以為她多少會有些反應,沒想到她平和得很,靜靜侍立著,像案上那個美人cha屏。
幾位老太妃自然不疑有他,只管看畫像。上呈御覽的畫工極其jīng致,連頭髮的絲縷和衣裳上的繡活兒都畫得惟妙惟肖。美麗的姑娘上了畫冊子,自然更好看了,皇帝的妃嬪都是萬里挑一的,門第是頭一條,接下來是德與貌,通常這兩者里,私心更偏向的還是後者。
“往年那些外埠親王也有秀女送進北京來,今年怎麼樣呢?”瑜老太妃問頌銀,“那地方的女子,挑得好看,高鼻深目還有些意思。挑得不好看,像喀爾喀那地界兒,臉盤兒驢打滾似的,做宮女都沒地兒擱她。”
頌銀笑起來,“老祖宗真愛說笑,今年也有,明兒您要願意就去瞧瞧,好姑娘多著呢!”
瑜老太妃嗯了聲,“女人好看,將來生的孩子也好看,兒子像媽嘛。說起兒子,前兒五爺特特兒進來,我瞧他鬼鬼祟祟的,gān什麼?”
太后無關痛癢道:“來訴苦來了,說他有難處,養一窩女人,不生孩子盡鬧騰。上回一個得勢的格格和他撒嬌,他惱了,臨出門說了句賭氣的話,讓戈什哈把她活埋了,結果到家,人真給埋了,掏了半天才把屍首掏出來。那格格肚子裡有兩個月的身子呢,可惜了的,一句話沒了。他子息上也艱難,家裡那個長得柴火棍兒似的,眼看要不好,說想過繼一個,來討我的主意。我能有什麼主意,他兄弟好幾個,老二老三家一胎兩個兒子,說通了,抱養一個就是了。”
老太妃們又把注意力轉移到五爺死了的那個格格身上,完全忽視了過繼的問題。頌銀卻知道,他們的計劃正一步一步實行,如果能把小阿哥安全弄出宮,後面的事才好繼續。她是婦人之仁,總覺得孩子可憐,才三個月大,就要充當工具顛沛流離。可是又有什麼辦法,生在帝王家,又是先帝唯一的血脈,他的人生註定起伏不斷。
“我聽說五爺和另幾位爺不對付,哥兒幾個見面就吵,要過繼二爺三爺家的恐怕說不通。”她旁敲側擊著,“兒子是爹的心頭ròu,當爹的只怕都捨不得把孩子送人。”
太后道:“過繼給他也不吃虧,還是烏雅家的人。等他百年後,爵兒和家業都是過房兒子的,也不錯。”言罷頓了頓,像在琢磨什麼,搓著額角嘆息,“上了年紀了,近來總是作頭痛……”
幾位太妃都是知qíng識趣的人,站起身道:“老佛爺千萬保重身子,咱們來了有會子了,耗費了老佛爺的jīng神,快些養養。今兒咱們先散了,等明兒再來陪老佛爺找樂子。”
太后笑道:“也好,是有些乏累了,你們也回去歇著吧!”
宮女太監們簇擁著把人送出了慈寧宮,頌銀腳下慢了兩步,因為瞧出太后打發了眾人,是有話要單獨和她說,正合她的意。
果真她要出門,又被太后叫了回來,一番叮囑,表示明天大選萬萬要挑身qiáng體健的,“身底子好,容易受孕。皇帝也老大不小了,不能這麼糊塗下去。宮裡這麼多女人可不是擺設,就是為了開枝散葉。皇嗣乃社稷根本,半點將就不得。”
頌銀道是,“這回甄選我悄悄找了司天監的人,要緊一宗就是瞧有沒有宜男之相。宮裡已經有位大阿哥了,畢竟是先帝的骨血,我也怕克撞了主子的正統皇嗣。”
提起這個,太后立即大驚,“你說得在理,這事兒我也想過,畢竟江山易主了,宮裡養著別人的兒子,怕對皇帝子嗣不利。大阿哥屬虎,皇帝屬兔,大阿哥雖是個小虎,小虎也咬人,不好。”
頌銀忙添油加醋,“況且近來總聽說老佛爺犯頭疼,這上未必沒有說頭。當初越xing兒直接給他封王,賞了宅子出去倒好了,可礙於郭主兒年輕,隨子怕不好處置……老佛爺剛才說五爺想過繼兒子,奴才有個想法,只是不敢說……”
太后笑了笑,“你但說無妨,瞧瞧咱們是不是想到一塊兒去了。”
頌銀心裡忽然有了根底,她原怕貿然提出來會惹太后懷疑,沒想到瑜老太妃給她起了個好頭,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了。太后是個極其講究的人,怕老怕死怕克撞,只要把她偶爾的偏頭痛和大阿哥聯繫起來,再誇大對於皇嗣的隱憂,不必說,那位失怙的大阿哥會被處理破鍋爛盆一樣給打發出紫禁城的。
她qiáng壓住歡喜,呵腰道:“依奴才的愚見,何不把大阿哥過繼給恭親王?五爺沒兒子,對大阿哥必然疼愛有加。橫豎將來要給他封王的,讓他襲了恭王的爵兒,也省了開府的花銷。”說著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我是管內務府的,愛在這些地方動心思,老佛爺別笑話我。就是不知皇上樂意不樂意,畢竟大阿哥身份特殊,留在宮裡更叫人放心。”
太后沉吟,“確實,他是先帝獨子,要是送出去了,不知朝中那些酸儒會怎麼議論。”
頌銀忙說是,“可主子爺的皇嗣和您的身子骨更要緊。”
太后的態度搖擺不定,她一心向著皇帝,對任何人都沒有太深的感qíng。那個孫子本就不受歡迎,不過帝位敲定了,姑且留著罷了。恰逢老五要兒子,做個順水人qíng,也有託辭好打發他走了。要不招人非議,說皇帝容不下先帝遺孤,壞了皇帝的名聲。
太后倚著引枕長出一口氣,“我琢磨再三,留下確實不好。他一落糙就剋死了自己的阿瑪,可見命硬得很。還是讓他上外頭去吧,沒爹的孩子可憐,恭親王雖然不靠譜,好歹是親叔叔,白撿個兒子自然疼他。不過這事兒咱們先私下說,究竟怎麼樣,還得容我考慮考慮,先不要聲張的好。”
頌銀應了個嗻,“以奴才的看法,大阿哥終究是先帝的血脈,將來和萬歲爺的皇子們養在一處,誰知道他什麼心呢。他又比皇嗣大好些,小的難免受他欺負。還是去恭王府,萬一恭王阿哥不成了,他襲爵,將來主子再加他個和碩也就是了。”
太后聽得很入耳,眼中釘ròu中刺,一心除之而後快。
帝王家薄qíng,以前只是傳聞,直到自己身處其中,看清了他們的一筆一划,才感覺到刻骨的恐怖。他們眼裡只有利益,沒有親qíng。兄弟對哥哥的bī迫和殘害,祖母對孫子的厭惡和鄙棄,市井裡難得一見。太后既然已經動了心思,早晚會實行的,就像當初她想擁立小兒子,鯨吞蠶食,最終把先帝bī進了深淵裡。一個rǔ臭未gān的毛孩子,收拾起來更是駕輕就熟。
“這會子恭王世子還在,怕堵不住好事者的嘴。還是等一等,等時機成熟了,出宮也不被人詬病,那才是幫了你主子大忙了。”
頌銀垂手應了,“我回頭去瞧瞧大阿哥,聽說這程子有些咳嗽,這么小的孩子,怕咳壞了。”
太后一聽又是以手掩鼻,“先帝崩於癆瘵,孩子可別隨了他阿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