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頁
說得冠冕堂皇,竟是一副為別人著想的架勢。頌銀心裡反感得很,面上卻堆著笑,“老佛爺是菩薩心腸,不忍心叫阿哥長於婦人之手。男孩兒家還是得有阿瑪引導,將來文才武略才不顯得拘泥。”言罷蹲福,“那奴才這就上壽安宮去。”
太后擺手道:“去吧,橫豎也輪不著她置喙。她要是鬧,告訴她皇阿哥易子而養的規矩,別敬酒不吃吃罰酒。”
頌銀應了個嗻,卻行退了出來。
上壽安宮,進宮門的時候遇上惠主兒,正抱著四公主看蘭花抽條。她遠遠打了個招呼,惠主兒沖她揮揮帕子,“上哪兒去呀?”
頌銀往萱壽堂指指,“奉命辦事。”
惠主兒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,惶然朝後看,知道大事不妙。那位阿哥爺沒有了皇阿瑪,終究是多舛的。
頌銀進進萱壽堂,郭主兒在給阿哥做帽子,不擅長女紅的人,現在也能做得像模像樣了。就是虎頭繡得像貓,顛來倒去拿給阿哥看,“額涅的手藝,你嫌棄不嫌棄?”
阿哥什麼都不懂,揮著小手蹬著小腳對她笑,露出一口光溜溜的牙chuáng。她看見頌銀進來,忙撂下帽子迎她,“你叫人送來的鹿茸和燕窩都挺好的,我捨不得吃,藏著呢。”
頌銀牽她坐下,含笑道:“宮裡這些東西最不稀奇,外頭進貢,過秤的時候每秤桿子往上抬一點兒,夠你吃一年的了。你只管敞開了用,吃完了我再讓人送來。”
郭主兒嘆氣,“你對我這麼好,我無以為報。”
她沉默下來,只怕把來意說了,她會恨她,覺得她做的一切都別有用心了。
大阿哥哭起來,奶媽子抱著餵奶,她回頭瞧了一眼,猶豫著說:“我剛從太后那裡過來……”
郭主兒抬眼看她,“有什麼說法兒?”
她遲疑一下,“我要說出來,你千萬沉住氣……恭親王的兒子今兒五更歿了,之前他就進宮請過旨,想在宗親里挑一個過繼。咱們大阿哥……”
郭主兒站起來,銳聲道:“她還想算計我的阿哥?咱們都到了這步了,她還想怎麼樣?”
誰都不是傻子,人人心裡有一本帳,雖然郭主兒以前糊塗,後來經歷了一些事,心智逐漸也齊全了。做了母親的人,什麼都可以捨棄,唯獨孩子不能夠。沒了爺們兒不要緊,個兒子相依為命就成。如今連連孩子都要被人搶了,對於郭主兒來說實在是晴天霹靂。
頌銀知道她沒法接受,可茲事體大,得慢慢勸慰她。她回身示意奶媽子出去,重新拉她坐下,細聲道:“您別急,聽我和您說。”
她氣哽不已,“說什麼?大阿哥是先帝唯一的兒子,哪有讓獨苗過繼的道理?我還指著他呢,等將來他開衙建府了,我就能跟他跳出這鬼地方了。”
頌銀也不說旁的,只問:“您留他在身邊,真留得住嗎?”
她愣了下,能不能留住確實難說。大阿哥的處境尷尬,沒爹的孩子沒人疼是一宗,最要緊的是小命也在刀口下懸著。她一直很小心,凡是進孩子嘴裡的東西,自己都要先嘗一下。他們如今是寄人籬下,哪天別人不高興了,藥死在深宮裡,連個申冤的都沒有。
道理她都懂,可是要生生骨ròu分離,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做到?
“我知道宮裡的老規矩,我是低等嬪妃,沒資格養自己的兒子。就算把孩子給了其他主兒,也好過送到外頭,叫我一輩子見不著。小佟總管,你一直幫著我們娘倆,你給我想想法子,別讓大阿哥去,我就這麼一個兒子,他走了我活不成。”
她聲淚俱下,頌銀瞧著心裡很難過。然而計劃還得繼續,大阿哥是整個事件里最關鍵的一環,他出宮至少比留在宮裡安全。郭主兒死活不肯撒手,硬錚錚抱走了,怕她想不開有個好歹。她只能小心翼翼同她jiāo底,“出去是為了更快回來,您想讓他一輩子窩窩囊囊的嗎?將來皇上勢必會有阿哥,那些阿哥要爭權奪勢,咱們大阿哥就是他們的絆腳石。帝王家的爭鬥,不是尋常家子斗幾句嘴,兩不來去就能解決的。他們是成王敗寇,是你死我活,與其將來面對那麼多如láng似虎的兄弟,還不如現在……”
郭主兒怔著兩眼看她,“你是說……”
“不可說。”她搖搖頭,“反正您讓他去,錯不了的。咱們勢單力孤,只怕最後保不住他。大阿哥要找靠山,唯一能倚重的就只有那幾位叔伯了。”
郭主兒的人生一直是安逸的,即便經歷了先帝的崩逝,因為她對他沒什麼感qíng,也不覺得動dàng和憂傷。眼下忽然告訴她這些,把她和政治聯繫在一起,她那單純的腦子就有些負載不了了。她惶惶然,“大阿哥才只有三個月大……”
“三個月也是名正言順的嗣皇帝,當初先帝是傳位給大阿哥的。”
可惜棋差一招,最後落進了豫親王手裡。豫親王即位有皇太后的懿旨,但只要先帝的遺詔有重見天日的時刻,皇太后再大的權力也得靠邊站。
郭主兒表qíng震驚,“你說的都是真的?”
她頷首,“所以大阿哥不能留在宮裡。”
她平靜下來,能不能奪回帝位她不在乎,當了皇帝也未必好。要緊的是他留下,別人能否容得下他。郭主兒不甚jīng明的腦子裡再三地權衡,終於點頭,“好,讓他去。替我帶話給恭親王,我把大阿哥託付他,請他善待我的哥兒。”
頌銀道:“您只管放心,大阿哥是大欽的命脈,在恭王府絕對比在宮裡滋潤。”
於是並沒有什麼所謂的huáng道吉日,就定在三天之後,恭親王帶著一溜奶媽看媽進來接人,在壽安宮宮門上抱了大阿哥進慈寧宮謝恩。太后的決定甚至沒有通過任何臣工,就那樣讓人把孩子帶走了。頌銀看著恭王志得意滿遠去,暗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,太后要為皇帝掃清障礙的意願是好的,只是使的勁兒過大了,反而著了別人的道。
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,她幫不上容實太多忙,大阿哥出宮的問題解決了,剩下的就是遺詔了。那張詔書不知還在不在陸潤手裡,萬一已經jiāo給皇帝或是毀了,那麼這件事就得冒風險。所以她還得想法子試探陸潤,只不過現在不是時候,大阿哥才出宮,陸潤對皇帝也沒有什麼不滿,他怎麼會拿自己的xing命開玩笑?所以緩一緩吧,等時機到了再說。
她依舊悶頭gān活,皇帝的婚儀耗資巨萬,當然也並非只有內務府單打獨鬥,需要幾個衙門分工合作。比如由翰林院撰寫冊文、寶文,禮部製造金冊、金寶等。皇帝迎親和普通人一樣,納彩納徵一樣也不能少,這些才是由內務府承辦。換句話說但凡使錢的地方必找內務府,內務府就是個大寫的錢字。皇帝的禮金要重一些,不過這新女婿是拿足了喬,丈人爹家不伸一根腳指頭,全由使臣持節cao辦。所以嫁給皇帝有什麼好,丈人連一聲阿瑪都聽不著,見了他還得跪拜磕頭,養的閨女相當於白扔。
太后對於此次大婚很看重,說:“自太祖開國以來,只有一位皇帝在宮裡迎娶過皇后,咱們萬歲爺是第二位,孛兒只斤家的閨女好福氣。”
宮廷是有這個規矩的,當王或是儲君時娶的嫡福晉,登基之後直接封后。那些皇后授了金冊金印,便隨意在東西六宮擇一處作為寢宮,沒有機會好好走一走紫禁城的中軸線。登基後迎娶的皇后則不同,新後的鳳輦從午門進來,經太和、中左、後左門到達乾清門,步行穿過jiāo泰殿,有幸在坤寧宮住上三天,這也是朝綱永固的象徵。
頌銀只管諾諾稱是,把大典布置的進程向太后回稟。諸事繁瑣,一個恍惚已經到了四月里。
進入四月,頌銀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。她也差人打聽河工完成的qíng況,實在是時間太緊迫,又逢霜凍,歸海閘的修繕遇阻,並沒有能夠如期完工。初六那天阿瑪回京復旨了,她聽了消息急匆匆趕往乾清宮,不能進正大光明殿,只能在滴水下打轉。
不出所料,皇帝雷霆震怒,拍桌呵斥的聲音傳出來,聽得她心驚ròu跳。本來天不時地不利,貽誤也是有qíng可原,栽就栽在攔水大壩沒打牢,閘口重修時江水傾瀉而出,淹了下游的百里農田。
皇帝殺心早起了,奈何地方官員是鑲huáng旗人,又在帳目上不清不楚,只好叫那兩個人先當了替罪羊。至於述明呢,眼看要開發,頌銀再也顧不得了,闖進殿裡磕頭,“請萬歲爺法外開恩。”
她的出現令殿內眾人吃驚,寶座上的皇帝卻並不意外,他等的就是這天。佟佳頌銀是個硬骨頭,然而脊樑再直,扛得住千斤重壓嗎?他堂堂的帝王,不能令她屈服,還當的什麼皇帝!
他的唇角有笑意浮現,也只一瞬,很快沉下了臉,“內府官員不得議政,佟大人忘了規矩。”
頌銀恭敬叩首,“臣與家父同是內府官員,既然家父有罪,臣願一同承擔,望主子成全。”
她雖然不明說,但話里話外頗有反駁他的意思。既然內府官員不參政,那麼令她阿瑪治水本身就是個錯誤。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,為什麼讓個毫無經驗的人去監河工?皇帝責難的時候不該先檢討自己嗎?
述明變了臉色,壓聲道:“別添亂,回去!”
頌銀看著阿瑪,以前白白胖胖的,現在又黑又瘦,全是她害的。她深深泥首下去,手指扣著金磚,扣得指甲煞白。
上首的皇帝冷笑,“好一出父女qíng深,可這正大光明殿是講法度的地方,不是做把戲的戲台子。述明負恩徇縱,論罪當斬!”
頌銀幾乎魂飛魄散,惶然抬眼:“主子……”
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俯視她,緩聲又道:“念在他三十餘年恪盡職守的份上,罪減一等。明日午時,押赴法場陪斬吧。”
所謂的陪斬就是和死囚一同上刑場,別人砍頭,他在邊上看著。雖然自身不會有什麼損害,但眼巴巴瞧著同僚在面前身首異處,殘酷程度不亞於刑罰。
?
☆、第72章
?頌銀沒想到他會這麼缺德,琢磨出個損招兒來,給她下了一帖狠藥。她總在躲避他,這回終於不得不面對了,她阿瑪的生死在他手裡攥著,叫他陪斬是輕的,只要惹他不痛快,隨時可以取他的xing命。
那兩個錢塘官員和工部侍郎嚎哭得殺豬一樣,嘴裡叫著主子,被御前侍衛qiáng行帶了出去。述明兩手撐地,發瘧疾似的哆嗦著,什麼都沒說,也被人押出了正大光明殿。皇帝是個獨斷專橫的人,軍機處傳來議罪的章京並沒有cha上一句話,走了個過場似的,默默又都散了。頌銀跪在階下起不來身,心頭亂得厲害,他只說陪斬,之後呢?能不能就這麼放過佟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