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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頌銀借著職務的便利常會來看看她,加上她有了身子,對她格外優恤些。妃嬪的月例開銷是有定規的,她聖眷正隆,自然不會少了恩典,頌銀別的地方幫不上忙,比如多給兩支羊油蠟,多稱兩斤紅籮炭,這還是可以的。惠嬪信任她,心裡有事願意和她討主意,今天特意請她,也決不會是隨便聊聊天的。果然她一來,惠嬪就把人都打發了出去,然後拉著她的手悄聲咬耳朵:“銀子,你替我想個法兒配兩劑藥,我要催生。”

    ?

    ☆、第9章

    ?頌銀嚇了一跳,“你想gān什麼呀?”

    惠嬪有點猶豫,斟酌了半晌道:“現下宮裡兩個人有身子,我和禧貴人臨盆差不了幾天,兩邊都較著勁呢。要都是公主,橫豎也沒話說,萬一都是兒子,誰長誰幼,裡頭有大學問。我是想,既然到了這份上,越xing兒要拼一把,所以請你來,和你合計合計。”

    頌銀沒想到這回要說的是這件事,皇后無所出,歷來冊立儲君信奉有嫡立嫡,無嫡立長,所以率先出生的大阿哥一般都占足了便宜。頌銀行走宮廷,這個道理自然是懂的,惠嬪jīng打細算,她也能夠理解,可是要想辦法讓孩子早落地,這似乎有些冒風險。

    她眨著眼睛,一時很覺得犯難,“照敬事房的記檔來看,確實挨得夠近的,我自己不太懂這個,只知道太醫說的要等瓜熟蒂落,你這麼催熟,萬一孩子不足月,將來要後悔的。”

    惠嬪卻橫了心似的,“你在內務府做官,咱們宮裡是怎麼個qíng境兒,你還不知道?萬歲爺三宮六院那麼多人,哪個不是眼巴巴兒等著他臨幸?他眼下是偏疼我些,但花無百日紅,誰知道什麼時候厭了倦了,就撂開手不管了。男人靠不住,只能靠兒子,我要是有造化一舉得男,位置就穩固了。不指著往上升,至少不愁一睜眼來旨意,說哪哪兒犯了宮規,貶個常在、答應什麼的。”她嘆了口氣,“你是不能體會我的心,自打有了孕,我連覺都睡不好,總怕被人算計,吃喝都加著小心,連走路都要計較先邁哪條腿。這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,好容易到了緊要關頭,就差那麼一點兒,不爭取一回,看著他摔在丹陛上麼?我只有你一個知心人兒,什麼都不瞞著你。那些太醫不好收買,吃不准他們和誰一條心,萬一捅到太后那裡,事兒就麻煩了。你幫我一回,不枉費我們姐妹的qíng義。等哥兒大了知道好歹,我讓他報答你。”

    道理她都懂,可這是滅門的大罪,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拿主意的。頌銀看了她一眼,“你太讓我為難了。論jiāoqíng,我沒有不幫你的道理,可佟家上下八十幾口人吶,要是出了紕漏,我擔待不起。我知道你是迫於無奈,人往高處走,都一樣的,只是你想過沒有,榮華富貴要有命消受才好。孩子不足月,你硬把他扒出來,傷了他的根基怎麼辦?我得勸勸你,趁早死了這條心,別害人害己。”

    惠嬪本來全指望她了,可她不接著,再好的算盤都是白打。她氣鼓鼓瞪著她,“你就瞧著禧貴人爬到我頭頂上來?她要懷個公主就算了,如果是兒子,她使了手段比我早上十天半個月的,那我不是冤死了?”

    “哪兒能呢,日子明擺著,她要是動手腳,誰也不是傻子。到時候查下來,她不廢也得廢了。你就踏踏實實的吧,作養好了身子比什麼都qiáng。”

    她只管開解她,實際的問題壓根兒沒解決。惠嬪不痛快,“膽小怕事,還和小時候一樣!你到底明不明白受孕差三天是什麼意思?有的孩子利索,到時候就出來了,有的孩子慢xing子,他琢磨著不著急,再住兩天,這一拖就是雲泥之別。就算各自聽天由命,誰也保不住先有孕的一定先生,你到底向不向著我?難道我得了藥還把你供出來,出了事兒我們鈕祜祿氏不遭殃?你能不能放膽兒gān一回?我們哥兒將來克成大統,你就是第一功臣,我讓他給你配兩個女婿。”

    原先還說得挺正經,後來惠嬪撒起孩子氣來,她就沒轍了。什麼兩個女婿,她聽了直笑,“我也在家翻牌子,今兒你明兒他?你就沒個正形兒!你聽我說,我是心疼你,生孩子多大的事兒啊,不能鬧著玩。你又是頭一胎,冒那麼大的風險值得嗎?”

    她卻言之鑿鑿,“值得,只要我兒子能當皇帝,我死了也甘願。”

    頌銀啐她,“你就眼熱牌位上的太后稱號?蹲在那三寸大的地方就足意兒了?”

    惠嬪點了點頭,“我阿瑪的續弦太太是老卓王府的格格,她眼睛長在頭頂上,到現在都瞧不上我。我就想爭口氣,將來叫她跪我。”

    頌銀忽然覺得她可憐又可哀,為了這麼個不相gān的人和自己過不去。

    兩個人臨窗坐著,菱花窗外chūn色宜人,風chuī廊下竹簾,斷斷續續的光從帘子間隙擠進來,鋪成斑駁的虎紋毯。頌銀轉頭看她,她大腹便便,撐著下巴,真是沒作養好,臉還是小小的。不過姿容倒是絕未退色,弱眼橫波,韻味婉轉。

    她嘆了口氣,“還是三思吧,那種催生的藥靠不住,怕會對阿哥不利。”

    惠嬪卻說不會,“家下老姑奶奶是直君王福晉,上月進宮給太后請安,順道來瞧了我,和我說起《新方八陣》里的兩個方子,一個叫脫花煎,一個叫滑胎煎,催生妙且穩。”

    頌銀心頭一跳,“直君王福晉說的方子?”

    惠嬪道是,“你以為只有宮裡才用這種法子?宅門府門裡妻妾爭寵生兒子,勾心鬥角絕不比宮裡差。為什麼她們能知道?都是過來人!我這兒繃著,禧貴人又不是死的,難保沒人在她跟前出主意。”說罷拖著長音哀嘆,“倒霉催的,誰叫時候挨得這麼近呢。皇上也是的,天天兒翻牌子,也不歇著點兒……”

    頌銀紅了臉,“我還沒嫁人呢,你別在我跟前口沒遮攔!”

    惠嬪哈哈大笑,“臊什麼,你看敬事房記檔的時候還少嗎?說真的,你該找個男人了,今年十八了,歲數越上去往後越艱難。”

    頌銀說:“我也想啊,可漢人和旗人都瞧不上我。”

    “那個容家二爺呢?你阿瑪給你把道兒都鋪好了,你還愁什麼?”

    頌銀只是笑,那個裝鬼打牆的容實?得了吧!

    惠嬪那裡還惦記那兩個藥方,“老姑奶奶沒和我細說,你上外頭替我查查。別推脫了,一定要辦,而且得快,我等不了多長時候。”

    可這件事究竟是幫還是不幫,實在難以定奪。畢竟人命關天,稍有差錯會禍及滿門。但反過來考慮,真扶植起了惠嬪的兒子,佟佳氏會迎來新一輪的輝煌。這家子平淡得太久了,是時候重新鞏固了。

    她細掂量後方道:“我暫且不能答應你,得回去問我阿瑪的意思。這件事牽連太廣,我不敢拿主意。”

    惠嬪一疊聲說成,拉她起來,打發她這就去,“趕緊的,我等著你的好信兒。”

    頌銀就這麼被推出了同順齋,站在檐下又氣又好笑,囑咐她,“吃些東西好好歇個午覺,身子是自己的,別糟踐……回頭我再來瞧你。”

    惠嬪在裡頭揮手,示意她快去辦。她沒法兒,匆匆回了內務府。

    可巧,她阿瑪並不在衙門,說是江南抵京的貢緞出了岔子,著急去處理了。她在案前坐下,內務府永遠有辦不完的差事,剛清算了庫里的湖筆和錦扇,門上又有人來呈報今年人參的賣價。她接過陳條,聽筆帖式①念經似的誦讀:“頭等普通參,每斤八十二兩二錢;上等普通參,每斤四十八兩二錢……”

    “都是長白山運來的?”頌銀指著中間空缺的一項,“二等參五十八兩二錢,普通參三十二兩二錢,蘆須七兩……中間的次參呢?怎麼沒有?還有份量,我記得開chūn報的普通參是三百七十一斤五兩四錢,這裡怎麼少了三斤七兩六錢?”

    筆帖式傻了眼,四個月前的數字還能記得這麼清,是神仙不成?也是有點不服氣,笑了笑道:“卑職是照著題本②上謄抄下的,不會有錯兒。”

    頌銀一向看不慣這些油子們辦事敷衍的態度,皺了眉頭道:“既是謄抄,出了錯可是要問罪的。你再去核對,份量湊不齊,銀子就有出入,裡頭的虧空找誰填?”她把陳條扔了回去,“我要上文淵閣一趟,大總管回來替我傳個話,說我有事回稟,請他略等我一會兒。”

    那筆帖式應了個嗻,目送她出了內務府大門,賭著一口氣重新找題本。翻到人參價單那一檔,定著兩眼刷選普通參,仔細對照了半天,才發現原來真和上等普通參搞混了。於是摸著腦門嘿了聲,“這麼個主兒,往後日子可不好過了。”

    那頭頌銀慢悠悠朝文淵閣走,文淵閣在文華殿之後,和內務府隔著個太和殿。從右翼門進,左翼門出,往前幾十步就是文淵閣后角門。她想著惠嬪說的《新方八陣》,那個什麼脫花煎不知是哪幾味藥組成的,得先看過了,心裡好有數。因為方子不尋常,不敢隨便問人,萬一阿瑪決定相幫,多個人知道多份風險。文淵閣是紫禁城裡最大的藏書閣,上那兒找肯定都有。

    她身上擔著職務,不像宮女太監不許滿世界亂溜達。太祖開國時期就有口諭,凡大臣官員之中有嗜好古書,勤於學習者,可以到閣中閱覽書籍,因此她進文淵閣師出有名。

    文淵閣是個面闊六間,上下三層的獨棟,青磚砌之,覆以黑琉璃瓦,據說是仿寧波天一閣的形制。這是個文人匯聚的地方,翰林院在此,上頭還有位文淵閣大學士。她進門得先找中堂,獲了准,由蘇拉引領著上頂層。皇家的藏書,數量驚人,當然歸置也得當,分門別類很易查找。她問明了醫書的藏架在哪兒,就把蘇拉支開了,找到那本《新方八陣》,婦人規里確實有脫花煎的記載——

    當歸八錢,ròu桂三錢,川芎二錢,牛膝二錢,車前子一錢半。加水兩鍾,煎八分熱服,服後飲酒數杯亦妙……

    頌銀吸了口氣,只覺醫書捧在手裡沉甸甸的,一時又有些茫然。茲事體大,不敢僅憑記憶,就掏出墨錠記在小紙片上,揣進了袖籠里。

    從文淵閣出來,依舊進左翼門,橫穿太和殿前廣場。那片場地是整個紫禁城最開闊的地方,得走上一陣兒。頌銀心裡計較著成敗得失,只顧低頭往前,並沒有在意前邊。將要到右翼門時抬頭,才發現門禁上有人在巡查。為首的穿月白色飛魚服,鸞帶上壓著繡chūn刀,滿身繁複的刺繡在陽光下金芒四she。回頭一顧,四年前的美貌依舊,不過眼梢鋒棱圓滑了許多,開始變得耐人尋味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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