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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抓住他身側的衣裳,緊緊抓住,感覺到那窄而有力的身腰,把他帶向她,仰起臉,尖尖的下巴頂在他胸前,“我記得我對你說過,如果咱們走投無路,請你等我到三十歲。三十歲我一定想辦法辭官,回內宅,安安心心當你的少奶奶。太太昨兒問我等不等得,我沒什麼等不得的,只是沒臉在她跟前說罷了。現在我問你,你等不等得?再有十二年,那時候朝中局勢應當大定了,如果你待我還如往夕,我們就成親,哪怕什麼都不要了,我也一定嫁給你。”
到現在居然變成了苦qíng的戲碼,兩個人都眼淚汪汪的。容實說:“真邪xing兒了,我娶個媳婦兒那麼難!什麼都別說了,如果這場政鬥下我能活命,你嫁不嫁我我都等你。這會兒非bī你跟我怎麼樣,我自己也沒臉,你原本可以自保的,和我定下了,只怕連累你。太太這麼做倒也不算壞,先緩一緩,等我有資格娶你的時候,我再來找你。”他起先混沌的腦子忽然清明了,用力抱了抱她,然後輕輕推開她,“妹妹,我不能害你。還有兩個月,兩個月後一切見分曉。你走吧,咱們聲勢鬧得太大終不是好事,只要你堅定,我心裡有數,誰也拆不散我們。”
達成共識了,卻感覺已經收入囊中的寶貝重又掏出來,充滿了危險和彷徨。
頌銀退後兩步,雪沫子墜落,迷了她的眼,筆直落進她心裡。她緩緩呼出一口氣,想再說些什麼,卻發現找不著合適的說辭了。
就這樣吧,暫時淡了,正好可以迷惑豫親王。他們倆平時都忙,忙起來四五天見不著一面,兩個月轉眼就過了。郭主兒臨盆在即,她和容實沒了聯繫,也許豫親王會更信任她,到時候和容實裡應外合,運氣好,也許能一舉擊敗他。
她轉過身往門上去,他茫然追了幾步,“我會一直等你。”
她腳下略頓,沒有回頭,跨過門檻上了夾道,一步一步走遠了。
她和容實分道揚鑣的消息最終成了紫禁城裡的大新聞,只一天時間,整個宮苑就已經無人不知了。連陸潤都得了消息,她去養心殿回事的時候,他會用憐憫的眼神看她,等她從三希堂出來,他在抱廈里候著她。
“你和容大人,就這麼完了?”
她掖著兩手問:“你也聽說了?”
他嗯了聲,“容太太在東華門外攔你,這事傳起來快得很,幾乎已經無人不知了……就因為容大人和六爺布庫的事麼?”
頌銀不想細說,含糊應道:“有了年紀的人,考慮得比我多,也不能怨人家。我和容實一沒有父母之命,二沒有媒妁之言,無所謂完不完。你說人家的媽都找上門了,我還能怎麼樣,且走且看吧!”
陸潤頷首,背著手看外頭天色,喃喃道:“今兒真冷啊,養心殿燒著地龍子,寒氣還是往骨頭fèng里鑽。皇上的境況你也看見了,你瞧怎麼樣?”
頌銀朝後頭望了眼,剛才回話見了聖躬一面,皇帝cháo熱得兩頰泛紅,愈發的瘦了,瘦成了一把骨頭。這麼下去確實不大妙,宮裡妄議是大罪,她不能直隆通說,委婉道:“主子不願意叫宮裡御醫看,我上外頭領人進來。京城有個回chūn堂,坐診的大夫好醫術,把他悄悄帶進宮,請他看看脈象,換個方子用用,沒準就見起色了。”
陸潤嘆了口氣,“不中用,才發病那會兒就喬裝出宮叫人瞧了,十個大夫,九個半面露難色。藥吃了不少,每況愈下。今兒終於鬆口了,這程子的叫起②暫緩,有本奏南書房,先jiāo軍機處共議,議不準的再呈養心殿。我瞧……”他又搖頭,yù言又止,“你們是內務府,有些事恐怕要預先張羅起來了。眼下太后和皇后都借不上力,還是內務府悄悄的辦吧,沒的到時候趕不上趟。”
她怔了下,忽然有種落日將至的恐慌,“你是說……”該準備的是什麼,不能明說,各自心裡都有數。大行皇帝的棺槨和壽衣是立時就要的,耽擱不得。還有帝陵,五年前開始修建,到現在還未竣工,得去催促催促了。
一時都沉默下來,外面的雪下得愈發大了,她搓了搓手,指尖凍得冰涼。陸潤留意到了,對底下太監使個眼色,不多會兒就捧了個掐絲琺瑯手爐過來。他提了放到她手裡,頌銀才回過神來,攏在懷裡道了謝,半晌道:“郭主兒還有兩個月臨盆,皇上知道嗎?”
他說知道,“今兒還問呢,我瞧得出他也是急。”
頌銀點頭,其實這種心qíng她能理解,哪怕到了窮途末路,也像她阿瑪似的,寧願叫閨女硬扛,也不願意把家業讓給兄弟們。人都是這樣,沒成家時也許講究手足qíng義,成了家各顧各,慢慢那份親qíng開始轉淡,有的變得稀鬆,不堪些的,比仇人更勝三分。
她轉頭問陸潤,“皇上的意思怎麼樣?如果是位阿哥,是不是就冊立太子?”
陸潤臉上沒有表qíng,眼睛裡卻湧起一種晦暗的,冷戾的光,“立遺詔,找信得過的大臣託孤。”
她吃了一驚,“這麼急?”
他低頭不語,眉心漸漸蹙了起來。
頌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,只是擔心容實的計劃能不能順利實行。他曾經單獨面稟皇帝,因著養心殿似乎有內鬼,怕行動泄漏,連陸潤都不知qíng。他們這些人,說穿了都是依附皇帝而生的,主子健朗,他們的日子就穩定踏實。主子要是有了好歹,重新投靠別人,又得費好一頓周折。誰也不願意動dàng,誰也不需要“富貴險中求”,想安逸,然而沒有這樣的運氣。江山易主、社稷更替,永遠大làng淘沙,淘剩下的才有命活著。
陸潤半晌不語,隔了會兒又雲開霧散了,含笑道:“我原想你和容大人成了事,我在宮裡呆不住了,放出去,還有個去處。這會子沒了指望,多可惜。”
真要是這個年紀出宮,以他的頭腦斷不需要依靠誰,他這麼說不過是打趣罷了。頌銀有些傷感,勉qiáng笑道:“沒有他,不還有我嘛,你上佟家,有我呆的地方,就有你一片遮頭的瓦當。”
他的笑容溫厚柔軟,低聲說:“我沒想到,走到這步還能結jiāo你這樣的朋友。我是個百無一用的閹人,活著只為給人當牛做馬。”
他的自知之明讓人感到揪心,頌銀道:“你別這麼說,在我眼裡你和容實他們一樣,是靠得住的人。我遇到坎坷的時候你伸手拽了我一把,那份恩qíng我永遠記在心上。”
她就是這樣的脾氣,滴水之恩湧泉相報。若真要等價jiāo換,她上回救他一命,足以抵消他在皇帝面前的幾句美言了。可是人活著,總有錯綜複雜的jiāo集和往來,有一才有二,換來他透露皇帝的病qíng,讓他們有了防備,不至於被打個措手不及。
在養心殿逗留了會兒回內務府,找見阿瑪,把皇帝的病勢說了,述明斟酌起來,“龍體病qíng一直對外隱瞞,太醫院連病檔都沒建,咱們這會兒突然置壽衣、壽材……皇上才剛而立之年,早了點,怕惹人懷疑。”
惹人懷疑也一定得辦,說不準是什麼時候的事兒,萬一急用拿不出來,到時候太后抖起威風來,免不得吃掛落兒。頌銀琢磨了下道:“景山腳下的冰窖廠有一溜圍房空著,把那兒隔出來,匠作處的人進去打造,誰也不會知道。這種御用的東西,光上漆就得八十一道,照著陸潤的意思,只怕捱不過這一冬,再耽擱就來不及了。”
述明聽了道好,“那這就打發人去籌備,用什麼木材,上什麼金漆,都得好好挑選。”說著轉出去叫佐領,“上回川貴進貢的那批金絲楠里,有兩塊上千年的好料,你這就去,挑出來裝車,回頭要用。”
佐領應個嗻,匆匆辦去了。述明進屋問:“你上景祺閣了?郭主兒怎麼樣?”
“身qiáng體健的,好得很呢。”她收拾桌上的冊子,把散落的零碎捋進抽屜里。如意雲頭鎖搭一拉開,就看見那個安放葫蘆活計的盒子,她頓了下,垂手描畫輪廓,心裡悵然,準備好的東西沒能送出去,以後也不知有沒有機會了。想起那塊同心玉,摘下來收進了盒子裡,有種和以往告別的感覺。她嘆息著,把抽屜關了起來,“她說要她額涅和舅母進宮,我想也好,產房裡人多,要是個阿哥,沒人敢動手腳。阿瑪,陸潤說皇上有打算,只要阿哥一落地,即刻就立密詔,容學士少不得又是顧命大臣,這麼一來也算柳暗花明吧?”
述明一哂,“明個屁,一尺三寸的皇帝誰來抱?郭貴人?那主兒傻得五穀不分,抬舉不了。給皇后?皇后身上罪行還沒赦呢,到時候太后出來說句話,小皇帝落到慈寧宮,最後是醃鹹菜的好佐料。”
頌銀卻不這麼想,形勢的確嚴峻,但阿哥只要能登極,就說明那時候豫親王已經完蛋了,太后再厲害也是沒牙的老虎,幾個輔政大臣就能解決她。
她畢竟還存著希望,想探一探阿瑪的口風,便道:“我回來的路上遇見容實了……”
述明一蹦三尺高,“那小子還敢見你?”
頌銀忙說:“容太太來找我他並不知qíng,有什麼不敢見的?阿瑪您是講道理的人吧?您講道理我告訴您,您不講道理,我就gān脆不張嘴了。”
述明為了探聽內幕,不講理也得變得講理了,“行啦,哪兒來那麼多彎彎繞!你的婚事到最後還不是爹媽做主,你不說,打算來個私定終身不成?”
頌銀無可奈何,偏頭道:“他讓我問問您吶,我們家缺不缺上門女婿,他願意倒cha門兒。”
述明傻了眼,“是我聽錯了?他來倒cha門兒?說實話,上門女婿咱們要,可他敢來咱們也不敢接著呀。一品大員、容家的獨苗兒,咱們這麼gān和掘人祖墳什麼差別?容蘊藻見了我,非咬下我一塊ròu來不可。趁早別打這個主意,你們兩個小的要好也沒用,家大人都咬著牙呢,還能處?就跟一隻碗磕裂了,再鋦也是破的,不能以次充好了,明白不明白這個道理?”
她當然是明白的,也知道容實說那些傻話是為逗她高興。他再不靠譜,也沒有撂開經歷過喪子之痛的父母,光圖自己快活的道理。她瞧上他,就是覺得他有擔當,是個爺們兒。如果他真來倒cha門,她反倒覺得這人失了真,不那麼值得愛了。不過這樣一來,她看懂了阿瑪的立場,闔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支持她再和容實來往,她的這段感qíng何去何從尚不知道?難道果然要打水漂了嗎?
她瞬間氣餒,低聲道:“我要是還想和他在一起呢?是不是豫親王倒了台,家裡就不會反對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