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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麼張臉在紫禁城裡存在著,想想都叫人硌應得慌。與其說她像錦書,倒不如說她像合德帝姬。這眉眼兒,這臉架子……太皇太后突然覺得怕,人上了年紀,狠勁兒難免要退化些。如今再不待見,也不會把刀舉在頭頂上了。再說她還指著和皇帝祖孫間好好相處,東齊不像他阿瑪,人深沉,耐得住,看不透心思。他要是個直xing子,有點什麼鬧過一場就罷了。他不是,這孩子記仇。就跟那百合片似的,不嚼碎了不好克化。萬一傷了他的心,補救很困難,他沒那麼好說話。
於是太皇太后放緩了聲氣兒,問底下跪著的人,“這回木蘭秋獮你隨扈了?”
素以磕頭道,“回老佛爺話,是。”
“從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?一路上順不順遂?”太皇太后倚著肘墊道,“我倒是聽說了個事兒,皇帝是瞞著我的,我今兒傳你來問問話,你主子的腿傷著了,有沒有這一出?”
素以打了個頓,這話不太好回,說是吧,戳穿了皇帝。說不是吧,欺瞞了太皇太后,兩頭都落不著好處。她計較了下,仰臉笑道,“回老佛爺,從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,一路都還順遂。主子給御前人立了規矩,不叫奴才們往外傳消息。奴才要是舌頭跑了偏,怕主子賞奴才板子吃。可既然老佛爺問了,奴才就是給打死也得說。”
太皇太后沒想到她會這麼應對,直起身正了臉色,“你倒是個明白人,那就說說吧!”
“嗻。”她磕了個頭道,“奴才隨扈,偶爾也聽主子說起熱河行宮的事兒。說眼下規制還是前朝的,這趟是修繕,沒有大擴建,明年jiāo夏要迎太皇太后過山莊避暑,主子一路都在念叨著,要劃地另修別院,好好奉養著老佛爺,讓老佛爺散心、高興。打圍回來後開始各處查看,說老佛爺千秋在五月里,明殿要造得大,方便到時候設宴受朝貢。”她咽口唾沫,要在這麼尊貴的人面前撒謊真不容易。不過太皇太后愛場面,這麼說顯然叫她感興趣。素以鬆口氣,發現那回在乾清宮聽來的話真管用。反正萬歲爺是有這打算的,她可著勁兒chuī噓,路數是對的。便接茬道,“奴才在家時也聽過戲文,戲文里的皇帝哪個也沒有咱們主子孝順。老佛爺真好福氣,主子給老佛爺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廟給您祈福,找寺里的管事說要替老佛爺捐座金佛,這麼大的功德,可賽過一百個喇嘛念三年經了。主子是誠心誠意的盼著老佛爺長命百歲,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,到時候還要請老佛爺親去查看……”
太皇太后聽了當然稱意,只不過也被她饒得找不著方向,因問,“那後來怎麼受的傷?”
素以霎著大眼睛說,“主子閒來愛逛逛,從寺里回行宮,正遇上一處妙景,就停車下來看風景。沒曾想山裡的獵戶缺德,設了捕shòu夾,主子沒瞧見,一腳就踏進去了。”
在座的人都抽氣,“天爺,這造大孽的!眼下傷勢怎麼樣?”
素以忙道,“主子們別著急,萬歲爺洪福齊天,正巧那鐵夾子脫了榫頭,主子爺傷得不重,這會兒已經能走動了。主子說了,有人萬里朝聖一步一叩首,他這回流的血是為老佛爺積yīn騭,佛祖看見他的虔誠心,保佑老佛爺福澤綿長,越活越年輕。”她笑得花兒一樣,“說句該掌嘴的話,奴才以前在尚儀局裡沒機會得見老佛爺,一直以為老佛爺福壽雙全,一定是位耄耋的壽星。誰知進來一瞧,老佛爺連一根白頭髮也沒有,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趕不上。奴才見識淺,心裡還驚呢,莫不是內務府弄錯了老佛爺壽辰,明明是三十來歲的年輕誥命,怎麼說已經到了耳順之年呢,真是活打了嘴了!”
她虛頭八腦的奉承,老話也說了,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嘛!加上太皇太后暫時沒打算動她,倒也討得她老人家臉上隱隱一點笑意。拿手點點她道,“這丫頭說話有條理。”話鋒一轉又道,“昨兒你主子翻牌子,招了和貴人走宮,這事少見。後來有什麼說頭沒有?”
素以心裡一酸,臉上依舊笑嘻嘻的裝腔,“和主兒大喜了,內務府大約還沒頒旨,奴才們在御前早就得了消息。和貴人晉了靜嬪,是主子昨晚發的口諭。主子抬愛,從庫里挑了洋人歲貢納的稀罕玩意兒賞了小主好幾件。奴才聽說有噴了能招蝴蝶的水兒,還有畫冊子,上頭是西洋人說的藝術。長著鳥翅膀的金頭髮女人和光腿投槍的男人,都不穿衣裳。奴才就想了,洋人真好,挑費比咱們祁人小多了。祁人上下那麼多件兒,他們這也忒省布料了。”
皇后正喝茶,聽了噗的一口噴出來,在場的人都尷尬萬分。皇帝不老成,這麼沒意思的東西亂賞,還讓底下人知道,傳出去臉面也不要了。
太皇太后掩口咳嗽兩聲,發現這丫頭張嘴就來的xing子和前頭慕容家兩位大不一樣。要是她惶恐拘束,瞪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裝可憐,她估計會越看越鬥氣,忍不住就懲治了她。可她沒有,跪在那裡侃侃而談,那油嘴的樣子怎麼像個太監?這xing格,皇帝能喜歡才怪,配給昆家小公爺還差不多,臭味相投嘛。
太皇太后也怕她繼續扯淡,擺手道,“成了,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。皇帝愛清靜,別在他跟前聒噪。你太能說,也不知道皇帝怎麼受得住。”掖掖鼻子又道,“我要囑咐你一點,御前人我這兒都瞧著的,安分守己是頭一條。要是有了什麼非分之想,叫我拿住了,先揭你兩層皮,記住了?”
素以背上出了一層汗,到這會兒才鬆懈下來,磕頭道,“奴才謹遵老佛爺教誨,請老佛爺放心,萬歲爺是明君,奴才也要做個名奴,絕不敢給主子丟醜。”說著對座上人磕頭,起身卻行退出了壽康宮暖閣。
出來的時候真嚇得腿打顫,還好沒把她怎麼樣,是她的運氣,也託了那位靜嬪的福,讓她打馬虎眼兒糊弄過去了。她頭昏腦脹往徽音右門上走,進了夾道正遇上來迴轉圈的路子。還沒開口,路子先拍了拍大腿,“姑奶奶,您總算出來了,可急死我了!”
素以茫茫然道,“這麼大雪,你怎麼在這兒?”
路子朝慈寧宮花園方向指了指,“主子在咸若館禮佛。”
她遲遲哦了聲,心裡什麼都明白。萬歲爺替人著想,要是急赤白臉來救她,那就把她頂到槍頭子上了。還是這麼的好,打著禮佛的名號遠遠看著,不到緊要關頭不出面,果然大將之風!
“那我先回去了。”她抽gān了力氣,應付太皇太后可比應付瓊珠累多了。這會兒巴不得找chuáng上炕,實在是熬不得了。
她撐著傘自顧自的沿牆根走,路子在她身後嘿了聲,“沒心肝的丫頭!”又壓嗓道,“你上圍房去,別亂跑,主子回頭要問話。”
她揮揮手,踩著積雪搖搖晃晃走遠了。
☆、64章
“怎麼說?”皇帝從咸若館出來,沾了一身的香火氣。還惦記著素以的遭遇,著急要知道詳qíng,唯恐她受了委屈,心裡難過沒處訴說。
長滿壽替皇帝打著傘,趨步道,“奴才正要回主子話呢,這丫頭cha科打諢是一絕。奴才估摸著太皇太后也被她繞進去了,竟然叫她有驚無險的躲過去了。”
皇帝這會兒才把心放回肚子裡,話也說得敞亮了,撫額道,“老佛爺原就仁慈,她油嘴滑舌沒挨打是她的運氣,這和她漫天胡扯不相gān。”嘴上說著,眼裡露出了笑意。大概太皇太后也沒見過這麼怪的丫頭吧!宮女講究又穩又本分,光看她的為人,像是做到了,可是一張嘴就露底。他以前偏愛哪種女人,他也說不上來。反正現在見著她,就喜歡她這類的了。
兩個人想走得長遠,xing格需要互補。他活得太沉悶,嚮往那種自由沒有負累的生活。人走不出去,剛好遇見了她,即便聽她海闊天空的胡侃,他也覺得很快樂。
穿過隆宗門往乾清宮方向去,走到軍機處時腳下頓了頓。軍機值房的門上垂了半幅帘子,兩個書辦正在書架子前抽文書貼簽子。那些大章京想來都溜了號,也是,天太冷,近來又沒有棘手的大事,大概都躲到別處烤火打茶圍去了。他努努嘴,“他們不易,送只火爐進去,再送壺酒給他們暖身子。”說著抖抖大氅直進了養心門裡。
半天耽擱下來到了午膳時候,他沒回暖閣。東邊廡房是宮女值房,他從配殿屋角的垂花門上穿過去,迎面正看見兩個小太監掃雪。長滿壽很有眼色,比了個手勢,人立馬就散盡了。皇帝上了廊廡,解下氅衣jiāo給他,什麼話也沒說,自己打帘子進了廡房裡。
長滿壽咧嘴笑,瞧著形勢大好,這麼下去可有盼頭了。他搓搓手,轉身看天井裡的雪。前殿屋檐下的冰稜子凍得很長,一根根九齒釘耙似的。他抖著一條腿思量,回頭得叫人敲gān淨了。
身後窸窣作響,扭頭看看,是那貞從裡面出來,對他尷尬的笑了笑。主子都親自來了,還有什麼可說的呢!他招招手,“那姑娘,咱們上西邊廡房吃酒糟去吧,前頭御膳房剛送過來的。”
皇帝透窗看見他們並肩往西邊去了,知道這一圈人都打發得差不多了,這才慢慢踱到炕前。炕上人和衣面朝里躺著,屋裡靜,能聽見她勻停的呼吸聲。他站著,想起山dòng那晚她窩在他懷裡,也是這樣咻咻的鼻息,像個孩子。他輕輕的笑,不知道她是真睡還是假睡,故意清了清嗓子。她沒動,可能真的睡熟了吧!
他走過去,在炕前站定了,視線從頭到腳順著一路往下溜。她腰臀間的曲線很美,宮女的袍子不收腰,平常也看不出什麼來。可是一旦側躺,就顯得極其養眼了。他咬咬唇,想伸手去觸,終歸有點顧忌,還是縮了回來。想想不甘心,便挨到炕沿上坐下來。她就在身邊,皇帝心裡翻起了làng,這樣可望不可及。分明只是個小宮女,卻讓他傷透了腦筋。
“素以。”他略猶豫,推了她一把,“你起來聽朕說話。”
她終於察覺了,一骨碌下炕穿鞋給他蹲安,“奴才睡迷了,不知道主子來了,請主子恕罪。”
才合眼的,一下子吵醒頭昏腦脹,蹲著身也有點晃悠。皇帝託了下她的肘,退後兩步坐到桌旁道,“你的心真大呀,這麼的還能睡著。先頭面見老佛爺,都說了些什麼?”
素以這會兒倒是一臉沉寂,她上前給皇帝斟茶,垂手應道,“老佛爺問秋獮路上的qíng況,還問起萬歲爺的傷。主子不是嚴禁御前人往外傳話的嗎,可這消息老佛爺那兒已經知道了。奴才心裡怕,只能胡亂的應對。這會兒想起來也發虛,怕是給萬歲爺惹下麻煩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