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貴妃憋得慌,依目下的qíng況看來,能不能把皇后繞進去是其次,到底自保要緊。沒曾想素以居然懷了孩子,這下子她也學靜嬪懊惱起來了,沒一鼓作氣毒死她,真是失策透頂。留著這個禍害,遲早是個大麻煩。可是既然皇后當兩位王爺的面把話挑明了,要對素以動手還真不能夠。出了三阿哥的事,闔宮都吊著一顆心,再整出點么蛾子來,豈不是證明推手另有其人麼?皇后為什麼不把她留在長chūn宮裡,自然有她的想頭,要緊時候自己撇gān淨,還打算在皇帝面前裝賢妻呢!
她沒法兒,只得諾諾答應。暫且動不得的,不為自己也為娘家人。點心是宮外弄進來的,送食盒的太監扒在造辦處的馬車底下遠走高飛了,就算徹查也沒有後顧之憂。運道好矇混過去,這件事兒大不了成無頭公案。要是宗人府揪住了不放,她手上還剩半包藥,找機會塞進慶壽堂,到時候也是個說頭。
她這裡想轍圖後計,皇后挺著脊梁骨對素以身邊宮女道,“扶你們主子回去歇著,給我打起十二分的jīng神伺候。外頭遞進來的東西你們要先嘗,為主子赴湯蹈火是你們的體面。緊著點兒心,將來你們主子出息了,短不了你們的好處。”
蘭糙和鼓兒忙應個嗻,上去攙住了素以道,“主子別難過,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,等萬歲爺回來自然還主子清白的。”
說叫她回去,再不是主僕三個平常那樣悠哉悠哉踱回慶壽堂了。慎刑司幾個管羈押的太監兩腋督辦著,窮凶極惡模樣請她前面走。她下了台階聽見皇后寬慰舒貴人,請她節哀,保證會抓住兇手給三阿哥報仇。
難過得幾乎邁不動步子,從來沒有這樣後悔過。素以自己思忖著,當初答應留在宮裡是錯了,才晉位幾天就害死了一位阿哥,她心裡的愧疚真是說都說不出來。她寧願自己受苦,也不願意這樣虧欠別人。舒貴人和皇帝她都對不住,現在既盼他回來又怕他回來,因為她已經不知道拿什麼臉來面對他了。
☆、第102章
太醫院裡有位女科聖手叫嚴三哥,本來專管給皇后瞧病的,今天得了口諭,上慶壽堂來替素以號脈瞧身子。
嚴太醫拿蕎麥脈枕往她手腕子底下一墊,三指搭上來,歪著腦袋嘬著嘴琢磨,“小主兒脈象往來流麗,氣實血涌,要是沒瞧錯,應該是遇喜了。”起身沖她做滿揖,“奴才先給小主兒道喜。”
素以惶惶坐著,心裡很高興,但是笑不出來,只問他,“估摸著也就四十來天模樣,你能肯定麼?”
嚴三哥捻著小八字鬍咧嘴一笑,“奴才在宮裡供職有二十來年了,宮裡主兒們信得過奴才,常回了主子點我名頭叫我瞧女科。奴才不才,當年皇太后宮寒的症候也是奴才瞧好的,所以要說切喜脈,別人不滿三個月咂不出味兒來,奴才上手,一個月的也能見分曉。禮主兒這是滑脈,行如走珠,壯而有力,小主子在裡邊結實著呢!不過頭三個月您也要仔細將養,好吃好喝好好休息,樂呵呵的,別想那些嘎七馬八的事兒。”
紫禁城說大大,說小也小,出了這種事兒,太醫院肯定頭一個聽說。嚴三哥這麼勸她,她也聽進去了。可不想不成,昨晚上倒下去就做夢,夢了整夜的三阿哥。看見他血淋淋的來找她索命,別提多嚇人了。要說死人,她不是沒見過。年前她徒弟出事,她跟著長滿壽半夜認屍首,那時候回來一點兒都不怕。因為知道和自己無關,真就是一身正氣。可這回三阿哥的死能說和她沒關係嗎?她一遍遍的回想起揭食盒蓋兒遞到他面前的qíng形,想起三阿哥含著笑對她道謝的樣子,想一回她就哭一回。她太自責了,把個好好的孩子害了。雖然不是她下的藥,卻是經她的手遞出去的。三阿哥信得過她才吃她的點心,這一信任就壞了事了。
嚴三哥回身吩咐打下手的蘇拉記檔,自己舔筆尖兒寫方子,嘴裡喃喃的說,“奴才給您開幾劑保胎的藥,連喝七天就成了。雖說是藥三分毒,用多了不好,但是必要的安胎還是不能少的。就像蓋房子打地基,地基造得越牢,屋子砌得越高。您還不是平常人家蓋小瓦房,您這是造高樓吶!這兒來個琉璃壁,那兒開一溜明窗,上頭再架個重檐廡殿頂,殿頂正脊上還按著吻shòu……總之您懷的身子不一般就是了。”
大伙兒被他的比喻逗樂了,蘭糙道,“主子您高興點兒,有了小阿哥更要心境開闊。萬歲爺聖明,您還不知道?咱們這會兒最要緊的就是保重身子,查案子自有宗人府內務府,咱們只要安安心心的等信兒。”又對嚴三哥欠身,“咱們不敢叫小主兒亂進東西,尤其現在更要仔細。您開的方子咱們得拿回來自己煎,您把要留神的地方告訴咱們就成了。”
嚴三哥點頭不迭,“您不說,就是放在太醫院煎,也肯定是我親自來,不敢假他人之手。既然要拿回來……你們出不去,我抓了藥再給小主兒送過來。”說著搖頭一嘆,“換了平時真不用這麼如臨大敵,這會兒時局不一樣,我都知道。”
遇著喜是要打賞的,素以讓人抓金瓜子兒給他,份量足足的,裡頭拜託的意思也足足的。他謝賞接過來,請跪安退出了慶壽堂。到尋沿書屋山頭邊拐彎,一掀眼皮遇上了緩步而來的睿親王。睿親王人小,但官架子十足,打量他一眼問,“瞧了脈?怎麼說?”
嚴三哥給他打千兒問吉祥,這才應話兒道,“回王爺,奴才號過了,一點兒沒錯,是喜脈。”
“好事兒。”睿親王臉上有了笑模樣,“你是送子娘娘邊上那個托淨瓶的,經你的手就有喜信兒。回頭我也有賞,你不是瞧上我養的那對鵪鶉了嗎,送你了!”
睿親王是小人jīng兒,他嘴上不說,心裡謝這位女科狀元,要不是他,他也沒法從娘肚子裡出來。嚴三哥出息不大,愛養個鳥,餵兩條肥狗。羨慕他的長勝鵪鶉,見他就問哪兒買的,比瞧准了女人還上心呢!這回借著由頭就賞他吧,自己也沒閒心和他耗。他一聽果然喜出望外,打躬作揖說謝謝,睿親王擺了擺手,舉步朝後面明間去了。
進屋一看,這屋子有點暗,光線錯綜jiāo織成一道網。禮貴人坐在炕頭上,步步錦檻窗里的餘暉斜照進來,落在她醬色袍子的緞面上,泛出一圈模糊的暈。睿親王眯眼望過去,炕頭上的人沒發現他來,抱著褥子正出神,她跟前的宮女倒迎上來蹲福,“給王爺請安。”
素以這才回過頭來,落地罩那頭的門前站了個小大人,穿石青的盤龍袍子,袍腳上繡著海水江牙,脖子上掛一串綠絛朝珠。長得很漂亮,眉頭卻擰著,一瞧就知道是睿親王,她忙下地欠身,“王爺您來了?”
“來了。”睿親王在圈椅里坐下來,人矮椅子高,兩條腿垂著,還夠不著地面。
他是鐵帽子王,品級不是後宮宮眷能夠比擬的。按規矩他坐著,沒有得他允許素以就得站著。睿親王沉吟著看了她一眼,“我剛才進門遇上了嚴三哥,聽他說你肚子裡有孩子了?”
素以臉上一紅,躬了躬腰道是。
他慢慢點頭,長長嘆出一口氣,“這世上的事兒真說不清,走了一個又來一個,倒也不虧。你眼下跟著皇上,不像以前那樣兒了,別拘著,也隨意些。我額涅常說女人不容易,要多體念點兒。你懷著孩子呢,坐下吧!”他咳嗽兩聲又道,“我跟著六哥在內務府學差事,他們大老爺們兒進來不合禮數。昨兒就得消息說你有了身子,讓我來瞧瞧你。眼下一切都好?”
素以嗯了聲,“嚴太醫給開方子養胎呢,都好,謝王爺垂詢。”
睿親王抬抬胳膊示意她別客套,摸了摸前額說,“三阿哥的案子正在加緊辦,闔宮排查送食盒的太監,找到他就能有頭緒。只是太監人數不少,光紫禁城這片就有兩三千。還有園子宮裡兩頭走動的,要全摸清就得翻那天的宮禁記錄,拉拉雜雜好多活兒,一時也料理不完。不管怎麼,你先耐下xing子來。我今兒來瞧你嘛,公事外也徇點兒私qíng。前面那些話,該說不該說的我都和你說了,就是要勸你別想太多。這會兒天天愁眉苦臉,將來生出個倭瓜來可丟我哥子的臉。三阿哥死了我們都難過,可難過不能沖昏了頭,逮住個人就往死里辦。抓替罪羊不算本事,掐住了膿包兒,擠出膿汁子來,疥瘡才能好利索。”
他用力的看她兩眼,素以瞧他那模樣又覺得好笑。這位爺滿口的官話充大人,其實到底是個半大孩子。他這麼巴巴兒看著她gān什麼?她知道他是想皇太后了。太上皇和皇太后離京去雲南,帶走了年幼的固倫公主,卻把他留下來學辦差。他還小,雖說滿皇城都是他兄弟親戚,可哪個也不能和母親比。
睿親王覺得有點失禮,忙調開了視線,略一頓又道,“給皇上的奏事摺子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了,因著聖駕是私訪,不驚動官府的,要一氣兒找著也費時候。我估摸著皇上接到摺子趕回來,少說也得半個來月。他是明白人,這案子破綻數不清,絕不會相信是你gān的。你別管那些弄屁股的倒灶事兒,外頭有咱們哥們兒料理,只要你問心無愧,就用不著cao那麼多的心。”
素以聽了挺感激他,“謝謝王爺了,我也沒什麼,就是想起來心裡不大受用。”
“受用就不是人了。”他咬牙切齒道,“那個下毒的,趕緊的燒高香求菩薩保佑,別讓自己落在我手裡。否則小爺就像片鴨子似的,把她一縷一縷片下來餵鷹,管叫她好過!”
睿親王和三阿哥處得很好,叔侄倆差不了幾歲,平時讀書打布庫都在一起。現在冷不丁的不在身邊了,感qíng上頭沒法接受。孩子家,務事再早也還是孩子,一邊說著一邊就哭了。素以看了心裡直抽抽,上來給他擦眼淚,溫聲的安慰他,“爺們兒家不帶這樣的,三阿哥還指著十三叔給他申冤呢!您得打起jīng神來,萬歲爺回來前就瞧您的了。”
睿親王抱住她的腰放聲嚎啕,嘴裡嗚哩嘛哩不知道說了些什麼。素以有點無奈,剛才還一套一套的,現在這樣,估計是想他額涅想得忒厲害了,借題發揮在她這兒宣洩qíng緒吧!半拉嫂子和小叔子這樣不合適,不過小叔子還小,也講究不了這麼多。素以拍拍他的背,“王爺想額涅了,是不是?”
這麼一問他倒止住了哭。箭袖在臉上胡亂一抹,挺腰子道,“沒有的事兒,我gān什麼想她?我這麼大了……”被她瞧得不好意思,跳下圈椅捋了捋身上袍子,邊往門口騰挪邊道,“走了。”再一瞧他,腳下生風,已經往跨院那邊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