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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以混在人堆里,見左右笙旗獵獵,戰馬嘯嘯,這聲勢令人覺得親切。那貞和瓊珠是京里長大的,沒見過糙原行獵時的壯觀場面,兩個人縮在一塊兒,都有點畏懼的意思。
“會不會有野shòu進看城?外面拉了網子沒有?”瓊珠囁嚅著,“有熊嗎?有老虎嗎?這也忒嚇人了!”
素以說,“別怕,外頭宿衛警蹕多著呢,戒備比廟宮還森嚴,傷不了你。”
那貞捲起窗上的幔子看,“合一圍就七八十里,得打幾天吶?咱們要在這兒呆多久?”
素以想了想道,“我聽說越往後圍子收得越小,到最後也就十里地樣子。晚上收兵,第二天換地方另起一圍。原該有七十二圍,不過朝廷不會趕盡殺絕,也給野物留點繁衍的餘地,通常十圍下來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“那就是說咱們得在野外呆十來天?”瓊珠一副受不了的樣子,“那麼多蛇蟲鼠蟻,叫人怎麼活!”
素以最不愛聽這矯qíng的聲口,哂笑道,“您可真金貴,萬歲爺都能活,您不能活?這麼的,我教您個法子,您裝病,萬歲爺自然會打發人送你回承德去。”
放棄這大好時機回熱河去,那是決計不能夠!瓊珠剜了她兩眼,“這話說的!我再怕也沒有撂下主子自己走的道理,你出這種主意,按的什麼心吶?”
這頭打嘴仗,長滿壽抬著暖帽帽檐過來,兩手比劃比劃道,“前頭打鞭子叫瑪喇哈①了,萬歲爺這會子就出獵,後頭蘇拉燒了水,你們備著主子回來解甲擦身子。”
“喲,皇上出獵了?”瓊珠在這方面有點傻,“咱們不用跟著?幾時回來?”
長滿壽怪誕的看她一眼,“皇上打獵有人伺候,你們一不會牽狗,二不會駕鷹,跟著gān什麼去?別玩兒嘴皮子功夫了,把事兒辦了再坐下來閒聊。素以,我先頭把主子的箭饢jiāo給你的,擱哪兒了?還有玉爪的食水,換了沒有?你們有這功夫嘮,我要是你們,我得急死!”
其實真沒什麼可急的,隨扈伺候的又不止她們幾個,燒水有蘇拉太監,換衣裳有四執庫的人。她們做丫頭的,端茶遞水鋪被子放幔子就成了,還要怎麼的?
長滿壽就知道素以是個缺心眼兒,只是明著不好說什麼,橫豎心裡憋著勁兒。剛想給她指點指點,榮壽探頭進圍子,沖瓊珠招招手,把人叫走了。
長滿壽一個不出所料的眼神,“瞧見沒有?人家可算計上了,你呢?打算怎麼地?”
素以跟他往行在里去,問她有什麼想法,她真沒什麼想法,邊走邊打岔,“我給您找箭饢子,防著主子回頭要用。玉爪的食水不歸我管,您問我這個,我答不上來。”
長滿壽一咂嘴,“這不是把你喊出來用的招兒嘛!我告訴你,這趟秋獮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。萬歲爺龍榻上無人,這當口要整出點什麼花邊兒來,易如反掌!我問你,你想不想家裡阿瑪哥子步步高升?想不想給你額娘掙個誥命?還有你那跛腳妹子,想不想讓她配個好人家?”
想啊,都想,不過她覺得家裡還沒到要她賣了自己換取榮華富貴的程度。阿瑪哥子官位不高,但衣食無憂。額娘沒品階,大太太也當得舒舒坦坦的。至於妹子的姻緣,這個真不是能拿權勢硬換來的,不得順其自然嘛!牛不喝水qiáng按頭,高攀了人家,將來日子也不鮮煥。所以她琢磨了半天,搖搖頭。
長滿壽正拿瓢舀水喝,看見她這個反應,一口水直接上了鼻子。胡天胡地咳出肺來,一頭咳一頭拿手指頭指她,“你可……你可真成……”
“喲,諳達您怎麼了?”她忙上去幫著捶背,賠笑道,“不是我不想讓家裡發跡,您瞧我實在是不能夠呀!我沒瓊珠那本事,以前也同諳達說過,我和紫禁城沒緣分。就算能討皇上歡心,說得放肆點兒,晉了常在晉了貴人,又怎麼樣呢?萬歲爺跟前紅不紅,待遇相差十萬八千里。像翠雲館幾位小主偷著做繡活兒貼補伙食,這種事兒我也聽說過,我可不打算走她們的老路子,為難我自個兒。您的好意我心領了,等我以後嫁了人,從烏蘭木通給您捎皮子來,謝謝您的恩qíng。”
長滿壽嘿了聲,不光不肯攀龍柱,還很有出息的準備嫁蠻子?他連連搖頭,“我白cao了這份心,看錯你了。”
素以被他說得有點愧疚,這愧疚來得邪xing,是出於對他竹籃打水的一點同qíng。長二總管再厲害,也有瞧走眼的時候,她大概會成為他這輩子相人的一大敗筆。真不好意思的,她搓搓手,“反正我領您的qíng兒,將來不會忘了您對我的照顧。”
都立志嫁到糙原上去了,能給他什麼回報?他不缺皮子,不缺熊膽,就缺個能讓他登高的通天梯,這個蠻子能給嗎?他失望的皺著眉毛,最不濟哪怕嫁小公爺也好呀,姐夫和弟媳婦,不也有發展的空間嘛!不過千好萬好不如自己有的好,這種事對於萬歲爺來說應該不是阻礙。皇帝要個把女人,有這麼難嗎?她立場堅定,就意味著她得被動了。成啊,先穩住她,也別怪他下死手,誰叫她是座金礦呢!只要是萬歲爺瞧得上的,再不濟,能讓她淪落到打絡子換飯吃的田地?
長滿壽假模假式的點頭,“得了,人各有志,qiáng扭的瓜不甜。你有心記著我,將來日子過得舒心,想起宮裡還有老熟人,托相知的來給我送壺酒送個蹄髈,我就足意兒了。別的我也不多說了,只有一點你要記住,你心懷坦dàng,不表示別人和你一樣想頭。你如今在榮壽和瓊珠看來就是眼中釘ròu中刺,提防著點總沒錯兒。”
素以感激的蹲福,“謝謝諳達,這個我知道。”
長滿壽笑了笑,“姑娘,其實你的命好,只要自己努把力,將來指定能有大出息。女人嘛,一輩子瞧著男人,瞧著兒子。我還是那句老話,虔心到了,有些東西來了別往外推,逆了佛旨反倒不好。萬歲爺跟前盡著心的伺候吧,咱們本本分分,不逾越不邀寵,主子聰明絕頂,不會為難你的。”
素以聽他這番話,比先前上道了點兒,也不疑有他,順順噹噹的應下了。
皇帝開圍聲勢浩大,數不清的獵物單由一人來獵,自然滿載而歸。回來的時候衛軍的馬肚子兩側都掛不下了,隊伍後面裝了滿滿幾板車,各旗將卒看了士氣大漲,登時喝彩叫好聲搖山震岳。
皇帝出獵後便是觀圍,這時才是王公貴族和諸旗子弟大顯身手的時候。看城裡傳了號令出去,奔騰的馬蹄聲像天心裡滾轉的雷,伴著漢子們止不住的扯嗓子長嚎,隆隆的,朝遠處呼嘯而去。
皇帝走進大帳,眉梢眼角滿含快意。瓊珠連忙迎上去,往上遞熱手巾把子,“主子天威凜凜,竟打了那麼多的獵物!奴才剛才看一眼,真嚇一跳。那些獐子和麋鹿卸了車,堆得比山還高!”
“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,野物繁衍得也比前兩年好。”皇帝特地留神打量她,頓了頓問,“朕瞧你臉上沒血色,身子不慡利?”
皇帝平時一直沉默寡言,突然這麼體恤,叫瓊珠受寵若驚。她激動得兩頰飛紅,蹲身道,“謝主子垂詢,奴才一切都好。就是看見那些沒死透的鹿蹬腿,有點犯噁心。”
皇帝掃了眼旁邊侍立的素以,那丫頭老神在在面不改色,估摸著是臨時改變了計劃。沒看出來,原以為她是有仇必報的小人,沒想到心眼還不壞,這點挺難得。四執庫的太監伺候著退下護甲,他垂眼道,“一路奔波,難為你們這些女娃子了。准你們半天假,回帳里歇著去吧!”
這個恩典來得非瓊珠所願,可是既然皇帝開了金口,沒有她違逆的餘地。垂頭喪氣看了榮壽一眼,榮壽立馬道,“主子准假是你們的造化,快跪安吧!罷圍入了夜要設大宴,那時候有你們忙的。”
眾人得令齊齊蹲身行禮,卻行著退到大帳門口,這時皇帝卻出了聲兒,“素以留下。”
①瑪喇哈:滿語,圍畢的意思。
☆、第44章
素以應個嗻,重又回到中帳來,朝上覷覷,“主子您辛苦了。”
“不辛苦。”皇帝說,挽起袖子露出jīng壯的小臂。司浴的雙喜弓著腰把熱手巾進獻上來,他一手接過來自己慢慢的擦著,一面問,“沒gān成?”
她遲疑了下,“主子說什麼沒gān成?”
皇帝習慣了她裝傻充愣的臭德xing,轉過身悠悠道,“朕瞧瓊珠挺好,不像是遭你毒手的樣子。你那些螞蟻呢?別不是泡酒了吧!”
她gān巴巴的笑起來,“主子您冤枉奴才了,奴才是那種惡毒的人嗎?奴才與人為善,瓊珠和奴才又沒過結,我犯不著逮螞蟻咬她。”
“是嗎?那是朕會錯意了?”他似笑非笑的一副表qíng,把手裡涼了的帕子遠遠扔過來,“朕冤沒冤枉你不好說,但你沒眼色,那是肯定的。”
素以眼疾手快接住了,嘴裡一徑應著,“是是是,奴才沒眼色,叫主子自己擦膀子……”可是這項工作不在她的職責範圍內,宮女怎麼能近身伺候男主子擦身子呢?把近前的人打發得差不多了,這不是成心把她架在火上嗎!
心裡想著,手上不敢遲疑。麻利的擰了一把過去,看見皇帝衣襟半開,她有點不好意思,“其實這麼擦擦不盡興,奴才還是叫雙喜備浴吧!”
皇帝沒瞧她,垂著眼道,“就這麼著。”
就這麼的……做奴才的,有些時候別太拿自己當人,主子說怎麼就怎麼。當初她在烏蘭木通沒少看男人光膀子,寒冬臘月里搭帳篷砸木樁,呼著白氣,掖著半邊胳膊,尋常事兒。萬歲爺不就是ròu皮白點兒嗎,天潢貴胄作養得細皮嫩ròu的,那點塊頭也不經看。
她呵著腰過去,“主子,奴才上手了。您是要重重的擦還是輕輕的擦?”
皇帝覺得好笑,重重的擦,一個女人能有多大勁兒?他坐在虎皮墊子上,說了句“使勁兒”。
“得嘞!”她後槽牙一咬,抓住龍爪把他胳膊抻直,“奴才見過澡堂子裡搓背的架勢,有人皮糙,不使大勁兒搓不出泥來。”熱毛巾往他前臂一蓋,“主子,您忍著點兒。”
門口的榮壽和長滿壽看得眼發直,沒見過敢這麼下死手的女人,這是在擦胳膊嗎?這簡直是在費搓衣板呀!他們面面相覷,難為主子還真忍著了。他們看得腿肚子發軟,榮壽在邊上壓著公鴨嗓喊,“素以,素以……你大膽!”
素以聽了手上緩了緩,抬眼看看皇帝,“奴才沒使全力,主子要是疼就出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