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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牆上的步步錦隔窗拿撐杆撐著,雕花地罩兩邊束帳幔的穗子上扣著鈴鐺,一陣風chuī過來,脆聲作響。他聽見皇后的聲氣兒,“這個姑娘生得好,哪家的?”
她身邊賴嬤嬤道,“回主子,商旗禁軍統領齊布琛家的。”
這是在看秀女的畫像,打算月底留牌子用。皇帝邁步進門,見皇后歪在羅漢榻上,這樣的月令,頭上還戴著臥兔兒,想是頭風發作,又開始鬧頭疼了。
先前沒人回稟,屋裡人冷不丁看見他吃了一驚。皇后忙下地來蹲福,“我這兒人越發不會當差了,萬歲爺來了也沒人招呼一聲。”
皇帝攜她起來,笑道,“是朕不叫他們出聲的。”對跪地的人隨口說了句起喀,轉過臉看八仙桌上的冊子。一溜蠅頭小楷,全展開了有一丈長。偶爾幾個名字拿硃砂筆勾了圈,初略數數有十來處。他心下瞭然,卻有意問皇后,“這是在忙什麼?”
皇后從晴音手裡接了茶盞來呈敬給他,自己在邊上坐下了,應道,“萬壽節過後就要選秀了,上回你同我說宮裡不留人,單選幾個出來賜婚,餘下的都發回去叫她們自行婚配。這固然是天恩浩dàng,我心裡也認同你這麼做,可是細琢磨,似乎又有欠妥的地方。”
皇帝端著茶盞抿了口,垂眼問,“哪裡欠妥?”
皇后迂迴道,“選秀是祖制,打從南苑王府起就沒落下過。每三年一次,除非是歷代的大王到了耳順之年,否則沒有不擴充後宮的道理。你瞧你現在還沒到而立,和臣工聯姻也是坐實根基的方兒,這會子莫名的把人全遣返了,叫旗里的人怎麼議論?我的意思是,就算充門面,好歹封兩個答應常在。外頭悠悠眾口,堵住了,別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了。沒的叫朝臣為這事上疏,議起來怪丟面子的。”
你說她什麼好?深明大義,找不著錯處,可皇帝現在留了心眼,聽著哪兒都覺得不對付。他把青花托碟擱在矮几上,語氣很平淡,“朕沒有要翻牌子的打算,那些女孩兒進了宮,一輩子就耽擱了。”
皇后怔了怔,簡直有點找不著北。半晌才道,“宮裡一百多的滕御……全指著你呢!你和素以qíng深,我都知道。可……你同太上皇不一樣。太上皇是開國之君,大殺八方,早就立了威,就是有閒話也不能入他老人家的耳門子。況且他獨寵皇太后時已經有十二位阿哥了,咱們呢?死了一個傷了一個,只有三個是齊全的,這不成啊!你想想,社稷是重器,重器必要皇脈去承擔。你正是chūn秋鼎盛,倦怠了可怎麼好?做帝王有尋常人沒法體會的艱難,遇著對的人不想挪窩是有的,可你瞧辦得到麼?”她說著紅了臉,沖晴音使個眼色,讓她把屋裡人都打發出去,這才細聲道,“素以眼下有孕,也伺候不了你,還是讓馬六兒往御前送牌子吧!難不成還有人嫌子息多的?”略頓了頓,又有些黯然,“我是沒法子,自己不成器,只有盼著別人來替你傳宗接代了。外頭我幫不上你什麼忙,內廷里……”
“先不說這個。”皇帝打斷她,有些厭倦她總是這樣一副大賢大德模樣。如果把慧秀送到御前是賢德,那千方百計在他和素以之間製造矛盾,這又是什麼說頭?他站起來,下了腳踏繞室沉吟,“這種事兒是上了歲數的人該記掛的,你有什麼可著急的?兒孫多也有多的亂,前朝奪嫡,連死十一個皇子的事兒你大概是忘了,忘了也不怨你……朕今兒來是想問你,你得了榮壽和慧秀被治罪的消息麼?”
皇后心頭一跳,早知道他來少不得要問這個,既然他沒有牽五跘六的叫指證,說明他心裡還是顧念她的。再說榮壽都已經往北邊去了,她能推脫的空間也大。其實平心而論,這並不算什麼要緊事,她辦的樁樁站得住腳,也不怕他責難。
“是,我昨兒就聽說了。”她頷首道,“我也知道萬歲爺想和我說什麼。”
皇帝哦了聲,“你是個水晶心肝兒,那就說來聽聽。”
皇后也下了地,花盆底踩在青磚上噠噠作響。她走到南窗下,曲足方香几上供著魚缸,缸里三尾小錦鯉首尾相連,圍著幾棵銅錢糙轉圈。她捻了一撮魚食投進去,緩聲道,“要說慧秀,我派她到你身邊,也確實是對她寄了希望。那陣子你太忙,爺們兒家總gān吊也不是個事兒,讓她邊上伺候著,你要是喜歡,開臉也近水樓台……”她掩飾著咳嗽了聲,“我是為你身子著想,yīn陽調和本就是應當,一個皇帝弄得出家人模樣,何必呢!我往常沒說,暗裡也思量,你對素以太著迷,這樣未必是好事。先頭料理了貴妃和靜嬪,可後宮還有多少虎視眈眈的人,你能瞧得出來嗎?素以在明,別人在暗,架得住人惦念算計?惹了眾怒終歸不好,你是愛她,別到最後成了害她,那就背離了初衷了。”
皇帝哂笑道,“宮裡不是有你麼?你在,素以應該是安全的。”
是啊,男人管朝堂,她該管著紫禁城裡幾千口人的吃喝拉撒睡,還得替他照顧他的寵妾愛妃。萬一有什麼不周全,不必說,罪過全歸她。是她沒挑起擔子,沒盡到賢內助的職責。萬歲爺一直以來真是太信得過她了,她聽到這話,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?
皇后順了順氣,“我雖有心護著她,終歸不能把其他人都扔在一旁。宮裡要一碗水端平,要不過分厚此薄彼。萬歲爺是千古明君,朝中風雲能運籌帷幄,怎麼偏忘了後宮如廟堂的說法呢!”
沒錯,都在理。這樣一位大節端正的皇后,說出來的話滴水不漏。昆和台十幾年潛心教養,果然調理出一位不同凡響的正宮娘娘。只是她不知道水滿則溢的道理,過分拿教條說事,私底下卻動小動作不斷,這是賢后所為麼?
皇帝回身看她,“榮壽走時把你供出來了,聽得朕慌神。”
皇后一臉漠然,“他說我什麼?我行端坐正,不怕人潑髒水。你我結髮十年,我是怎麼樣的人你應該知道。如果qíng願相信底下奴才的話,我除了寒心也別無其他了。”
皇帝心裡到底攢了怒氣,是種憋悶的,沒法發泄出來的無力感。皇后分寸拿捏得很好,就算把她指使榮壽阻隔養心殿和慶壽堂往來消息的事拿出來理論,她輕飄飄一句“願皇上以國事為重”,也足以打發他了。
怎麼會這樣呢?他一直敬重甚至感激的人,原來不是他想像的這麼簡單。是人總會有私心,他居然忘了這一點。對於她,說恨談不上,失望是真的。他撫著腕上的迦楠念珠嘆息,“婷婷,朕龍潛時起你就伴著朕,這麼多年,咱們夫妻舉案齊眉,從沒有紅過一次臉……”
皇后被觸到了傷心處,盯著那魚缸里的錦鯉失神。
皇帝踱著步道,“朕是皇帝,站在泰山之巔,和底下臣工議政辦差,也只是尋常的公務往來。御極前常有人說朕無qíng,朕也承認。朕不對人託付真心,兄弟也好,股肱也好,總留三分轉圜餘地。可是你,在朕眼裡不單是朕的皇后,更是可以jiāo心的朋友。你我之間,說愛qíng,談不上。朕不愛你,你也不愛朕,只是命運弄人才走到一起。但是即便這樣,這十來年的相處也足以產生親qíng了。有些話朕一直藏在心裡,怕說出來傷你的心,到了今天,也不得不拿出來論一論。”他走到檻窗下,倚著花架子悠然逗弄籠里的畫眉,聲氣兒有點無關痛癢,“先說皇嗣,你是正頭娘娘,滿朝文武盼著你有所出,給朕一個說得響的皇儲,可是你沒有。再說後宮太平,前陣子賀氏鬧到那步田地,不是冰凍三尺麼?以前她協理宮務,一有紛爭你就稱病,結果縱得她膽子越來越大,最後害了朕的兩位阿哥……主理內務方面你也不行。說得難聽些,你這不行那不行,朕何嘗嫌棄過你半分?只要你好好的,朕就覺得後顧無憂。這十年一點一滴的積累,朕想一輩子對你好……不是有一句話麼,結髮為夫妻,白首不相離。沒有愛qíng無所謂,你是朕的責任,朕從沒想過要撂挑子……”
他說得儘可能的委婉,但是皇后的尊嚴還是被擊得粉碎。大婚十年沒有生下一兒半女,連後宮那些jī零狗碎的事兒都處置不好,單這兩宗,就可以看出她這皇后做得有多不夠格。他今天能說出口,證明他一直是耿耿於懷的。什麼不在乎不計較,以前可以大度容忍,現在有了心頭好,樣樣都顯得不對勁了。說不定還有廢后的心思吧!就算現在還維持原狀,以後呢?她一陣激靈,娘家凋零成了這個樣子,拿什麼來和人抗衡?真要是廢她,那昆家怎麼辦?恩佑怎麼辦?
她被這個想法擊倒了,惶惶然退後一步,腦子裡混亂,腳下一崴就朝地上撲去。皇帝大驚,忙去接她,好容易扯住了膀子,真嚇得心頭咚咚狂跳。
“你仔細些,這身子骨經得起摔麼?”他不太高興,別過頭叫她的貼身宮女,“晴音,進來伺候你主子。”
晴音慌手慌腳進來接應,看皇后這模樣,不知道出了什麼事,也不敢多問,憋著勁兒把人扶到了羅漢榻上。
皇后臉色慘白,捂著嘴吭吭的咳嗽起來,皇帝瞧她委實可憐,自己氣xing也退了大半,坐到榻沿上給她端茶,溫聲道,“你心思別太沉,咱們夫妻說話,原本就沒有什麼牛角尖可鑽的,說過則罷,也不必再三的掂量。橫豎……你好好作養身子,這泱泱後宮,你還是脊梁骨。”又囑咐晴音,“留神看護著,有什麼再打發人來回朕。”
他起身去了,跨出門檻的時候,四開叉的海水江牙被腳後跟撩起來老高。皇后眼神茫然,遲遲的看賴嬤嬤一眼,嗚的一聲就哭了。
“娘娘別這樣。”賴嬤嬤趕緊上去給她擦眼淚,“不能哭,哭了傷神,不值當。有什麼事兒咱們好好商量,這世上能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!”
晴音也勸,“我的主子,萬歲爺也讓您心眼兒別窄,自己把自己耗垮了,豈不是更便宜別人?”
皇后覺得天塌了,她本來就不是個能經事的人,只不過是人都會打小算盤。她這麼防微杜漸,有什麼錯?男人的心田吶,真靠不住!她仰在那裡,神魂都要散了似的,心口一陣陣的絞痛,直泛起了噁心。突然喉嚨里翻湧上來,挺起身子便是一口血,嚇得跟前人尖叫起來。
“別聲張。”她兩眼都是淚,什麼都看不清了,胡亂抓住了賴嬤嬤的手,抽泣道,“別叫人知道這個,沒的萬歲爺有說頭,孩子抱不過來。”
這已然是魔症了,真想孩子能想到這樣地步……賴嬤嬤和晴音對看一眼,無奈的應了個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