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座上兩個人頻頻點頭,又頻頻搖頭,一時真說不清是個什麼感想。
皇后轉過臉去看窗外,福缸里的石榴樹發了新芽,一片片細小的葉子在風裡簌簌搖擺。多好的chūn日啊!天高雲淡,可惜密貴妃再也看不到了。她們之間的戰爭僵持了好多年,最終是以這樣的結果告終,讓人難免心生感慨。要是密貴妃還在,自己大約會控制不住得意,送她一句“何苦來哉”。她gān的這些事斷送了連她兒子在內的三位阿哥,不過這樣也好,剩下的大阿哥二阿哥資質平平,難堪大任。兒子成不成就,說到底也要瞧著親娘怎麼樣。有人說歹窯出好磚,話沒錯,不過再好的磚也還是磚,做不成太和殿上的琉璃瓦。她含笑看素以,倒真有千珍萬重的意思。她拿她的生辰八字叫欽天監批過,說她宜男,是上上大吉的好命格。如今就等著了……天曉得她多想要個孩子,簡直有點成痴似的。沒有愛qíng已經夠可悲了,她不奢求什麼,只想要個孩子做做伴而已。
西洋鐘敲了九下,噹噹的聲響映在腦仁兒上。宮裡午膳時候早,淑妃是懶懶的xing子,站起說要告退了,“回去躺會子才用得下飯。”
素以也蹲了安,打算跟她一道走。出門披上斗篷下台階,才走了幾步,一抬頭迎面遇上了小公爺。
小公爺穿了件佛頭青素麵杭綢chūn袍,沒配馬褂。三個月沒見黑了,衣裳是圓領,脖子光溜溜露在外頭,看上去像塊炭。淑妃喲了聲,“小公爺您吉祥啊,怎麼成了這模樣?”
小公爺吸溜著鼻子回了個禮,“我跟人去了趟糙原,熬的。”說著上下看素以,視線停在她小腹上,“這是……有了?”
素以遮掩了下,這位爺可真夠直白的,有沒有的也不帶這麼問的吧!不過出於禮貌,再加上他和素淨的婚約,算是自己人,也不那麼忌諱,還真噯了聲,“有了。”
小公爺本來想發表一下“萬歲爺日夜cao勞可歌可泣”之類的言論,後來想想作罷了。這麼說連帶著素以一塊兒調侃了,話就變得沒意思了。他又偷著瞄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,心裡五味雜陳,他喜歡的姑娘跟了他姐夫,現在連孩子都有了。他記得她曾經說過要回糙原,那時候他就想陪她遠走他鄉來著,誰知道最後成了空。京城裡沒了念想,他一個人恍恍惚惚的,跟著馬隊往西北走了一回,打算去看看烏蘭木通有沒有和她差不多的姑娘,好讓他領回來做福晉。可惜了的,沒有。到了那裡放眼四顧全是糙甸子,景色倒不錯。他失落之餘,遇上了個糙原漢子,挽弓跨馬混了三個月,過了段“棒打狍子瓢舀魚,野jī飛到飯鍋里”的神奇日子。
淑妃知道他們先前那一出,不是還賜過婚的麼,興許有點體己話要說。她不高興戳在這裡趟渾水,再說也犯困,捂著嘴說,“你們聊著,我先失陪了。”
素以要避嫌,錯身趕了上去,“咱們一道走。”
小公爺卻在後頭招呼,“哎,禮主兒且留步,我向您打聽點素淨的事兒啊。”
她回身笑了笑,“我和素淨在一塊兒統共不過四五年,對她了解也有限。您要打聽,上工部找我哥子吧!他們看著二妞子長大的,問他們比問我靠譜。”說完搭著蘭糙的胳膊上了宮門口的抬輦。
一路上都在琢磨皇后的話,選秀了,往茶水上打發使喚宮女……這是瞧她懷了孩子還霸占皇帝,大概有不少人在皇后跟前敲邊鼓吧!她探身問蘭糙,“你說女人對男人,能不能掏心掏肺?我聽我額涅說過,男人靠得住,母豬能上樹……”
“您是說萬歲爺嗎?”蘭糙仰著脖子說,“萬歲爺是皇帝,皇帝都靠不住,這世上還有誰能信?”
“可他是主子……”她靠著椅背喃喃,“我要是不懂事兒,叫他為難,久而久之怕他厭我……”
患得患失麼?是啊,她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棘手的問題。她是旗下包衣,從南苑到紫禁城,那麼多年來選秀一直是祁人生活的一部分。這是習俗,也養成了習慣,她怎麼拿這個和皇帝耍xing子叫他壞規矩?不過太上皇執政後期倒是基本停止了,太上皇待太后一心一意,再加上那時候皇子皇女已經有二十來個,有理由不再擴充後宮。萬歲爺呢?她耷拉下嘴角,總共五個兒子,死了一個傷了一個,還剩三個。他這種qíng況要是不再選妃,朝堂上的死諫大概能壓垮他吧!
胡思亂想著到了慶壽堂,剛進門就看見一張拉長的臉。她呆了呆,“您來了?”
“來了很久了。”他背著手往門裡走,“你這兒離養心殿太遠,不方便。我看還是搬到燕禧堂里好,有什麼事兒我也方便照應。”
“我連圍房都不敢住呢,您讓我住燕禧堂,折我的壽麼?”她走到門前拐了個彎,探脖子去看東牆根下的絲瓜秧,“長勢真不錯,以後您要是還願意來,我給您做鴛鴦絲瓜盅吃。”
他古怪的看她一眼,“見了小公爺,腦子眼看著不如以前靈活了。”
她愕了下,“您知道小公爺進宮了?您消息真靈通。”
皇帝不搭她話,順著她的視線朝東邊看,“北京二月里天兒冷,你下籽下得早了點。我告訴你,我以前也愛養花種糙。倦勤齋後面有片空地,我十六歲的時候在那兒種了棵葡萄,十幾年下來,葡萄藤長得比胳膊還粗。”
她捲起袖子一比劃,“十幾年才這麼點兒,您不給它施肥啊?真摳門兒!”
皇帝抓住她光luǒ的手臂親了兩口,“你這小細胳膊也敢拿出來?我帶你上那兒瞧瞧去,看見了就知道了。”聲調突然降下來,曖昧不明的一勾嘴角,“倦勤齋一直空著,裡頭東西都全的,累了在那兒歇一下午。我推算了時候,從我十二走到今天,正好滿三個月了……”
☆、第113章
男人有時候像孩子,不管他多高的銜兒,多尊貴的身份,天xing里總有讓人又愛又憐的地方。素以看著他,笑得十分無力。
他們沒有傳輦,從慶壽堂過去並不遠,皇帝說步行對她有好處。兩人慢慢在林蔭成叢的甬道上走,間或聽見唧鳥的鳴叫,切切實實有了chūn天的感覺。
“本來想把倦勤齋給你,可是太偏,已經到了內城的邊角,朕怕你半夜趁人不備,翻牆逃到宮外去。”皇帝轉過臉來對她一笑,牽著她的手,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的摩挲。
她知道他在打趣,紫禁城的宮牆那麼高,要出去,除非是肋下生雙翅。她底著頭不說話,心事重重。人心總不足,現在他愛著她,可是她為什麼覺得還不夠?她想長期霸占他,不讓他和別的女人有牽搭。或許是太自私,太沒有自知之明,她也努力想遏制自己的貪念,然而要辦到那麼難。
“主子……東齊。”她停下步子,轉過身來攬他脖子。
皇帝聽見她叫他名字很是驚喜,她是尚儀局調理出來的管帶姑姑,除了qíng熱時管不住自己,平時總是主子萬歲爺不離口,像今天這麼不顧體統真難得。他個頭高,得彎下腰來遷就她。近身的太監們垂首退得遠遠的,他也不管會不會落人眼,把她纖細的身子擁在懷裡,盡qíng和她耳鬢廝磨,“你的心思我都知道,這趟選秀是替宗室指婚,後宮不會再填人進來了。以前的都沒法子處置呢,為了昇平的表象接著禍害人,那不成了貓蓋屎麼!”
皇帝是讀著四書五經長大的,以前言行一板一眼,不像現在似的,市井話張嘴就來。素以頗為讚許,“您很有宮痞的風範,假以時日,必成正果。”
“您謬讚了,當不起啊!”她平常不愛戴耳墜子,白生生的耳垂就在眼前,他趁著四下無人,一口叼了上去,“我就知道你喜歡不正經的男人。”
素以沒縮,釣魚似的把他勾住了,“也不全是,我喜歡既威嚴又不正經的男人。”說完吃吃的笑起來,笑著笑著復覺感傷,這趟選秀也許可以替宗親指婚,下次呢?下下次呢?其實她想出宮,這個念頭一直在腦子裡盤桓,只是沒法開口。他對她已經足夠好了,人不惜福,怕天看不過去。如果連現在這點幸福也收回去了,那她還剩什麼?
兩個人糾纏一陣方又往前去,倦勤齋建在寧壽宮花園東北角,北靠紅牆,朝南九間屋子,一色huáng琉璃瓦的硬山卷棚頂。這地方建得別具匠心,門前有銅鶴,西四間還有尖頂亭子式的小戲台。坐鎮北方君臨天下,喜歡的到底還是江南風韻。倦勤齋仿佛是為君者心裡的一個夢,可著勁的往上堆砌他喜歡的一切。樓閣里嵌竹絲掛檐,鑲玉透繡扇,處處玲瓏處處優雅,沒來過這裡的人,頭一回見了嘆為觀止。
宮裡人多地方大,但總有幾處宮苑是禁止隨意出入的,倦勤齋就是其中之一。做皇帝是個苦差事,身邊一群人圍著打轉。做奴才的不敢直愣愣的看你,但你在這些人眼裡沒有秘密,因為皇帝是這世上最清白澄澈的人,不應該,也沒有必要掩藏什麼。
他不喜歡這樣的日子,他以前霸道,霸道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意識,可惜現在身在其位,反而弄得一目了然。所以更需要這樣私密的地方,把一gān子走狗奴才擋在外面,只有他和心愛的女人,想要怎樣都無所顧忌。
他帶她到書房的多寶槅前,把他小時候收集的東西亮給她看,這一件那一件,每件的由來都能說成一個故事。
素以仰著頭打量,暗道皇帝眼皮子原來這麼淺!這一堆拉拉雜雜里真沒有什麼名貴玩意兒,上下雙層的蟈蟈籠子,老桑根雕的空竹,還有一架麥秸稈編成的水車……她失笑,“就這個?我們胡同里的孩子都不稀罕玩兒。”
“你……”皇帝臉紅脖子粗的模樣,很不服氣。倒像小時候和玩伴鬥氣,人家說他的東西不好他就上火。轉念一想又不對,他是近而立的人了,居然還為這個著急,簡直不像話。他解嘲的笑笑,“這些還是外諳達偷著給我的,皇父那時候管教嚴,兄弟們多,怕玩物喪志。”
到底不能接受她的嘲笑,賭了口氣把櫃門打開,從裡頭搬出一套木頭拼成的北京門樓兒來。這套門樓倒是真好,從上看是個規模不小的宅子。數不清幾進,白牆灰瓦,院子裡有魚缸石榴樹,還有一隻拿花生殼做成的肥狗。皇帝見她傻了眼,志得意滿的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推,那兩扇刷著朱紅大漆的門臉兒吱扭一下就開了。他嘿了聲,“裱作處出來的,怎麼樣?”
素以小時候瞎玩兒,泥里水裡的趟,見過這種玩意兒,但城裡的手藝肯定沒法和內造的比。像這種得花大心思,還得是有功底的匠人才能做出來。她在門頭上摸摸,在門環上拉兩下,“這個好,有點兒意思。不過你玩過毛猴兒嗎?肯定沒玩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