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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打個哆嗦,不敢說皇上的不是,全怪自己沒眼色。別人跟前她可以很好的周旋,偏每回遇見萬歲爺就克撞。也說不清是為什麼,大概八字犯沖避不開。
回頭看看鎏金銅獅子下點的香,時候差不多該到了。再回到乾清門前,這一趟就算走完了。她撫撫手臂,挨著東邊的八字琉璃影壁坐下來。青磚上不許鋪墊子,只能幕天席地。解開包袱抖出件斗篷來,緊緊的裹上。倚著花卉盒子看看天,可惜了今晚沒有月亮,否則披星戴月也是種美好意境,還可以苦中作樂一番。
燕禧堂里皇帝靠在chuáng頭看今天進的日講,外面好不容易安靜下來,他也可以定下心神讀會子書了。罰那個宮女提鈴其實真不是個好主意,大約膽子很小,唱起來都帶著抖音。讓她繞乾清宮打轉倒不像在懲戒她,更像是在懲戒自己。她那個嗓門,高一聲低一聲的聒噪得厲害。皇帝不由嘆氣,裡頭確實也參雜了些偏見,有意的難為她,不過出於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私心。
他這個皇帝做的什麼滋味他自己知道,始終沒法子放開手腳。皇父雖奉養在暢chūn園不問政務,於他還是很有約束的。說到底他就是個兒皇帝,總歸不能跳到框外去。皇太后陪在皇父身邊四平八穩,他也只能找個不相gān的丫頭撒撒氣。這麼gān有點歪斜,不願意承認,但卻是事實。
素以並不知道這些,她還在苦苦糾結著為什麼自己的運道那麼不好。灰心喪氣的坐了一陣,宮門下鑰完畢到二更人定只有半個時辰。似乎沒怎麼休息,梆子聲音隱隱綽綽的又來了。她木蹬蹬的站起來捋袍子,抬眼一看,只見養心門外宮女挑著兩盞八角宮燈過來,後面跟著個怪模怪樣的人,極其健壯的腰背,歪著腦袋。她眯眼仔細瞅,往前邁了兩步,才看清原來是太監馱著個人。背上的人兜頭拿大紅鶴氅包著,很快就進了養心門。素以愣了會兒神,想起來以前聽品chūn她們說什麼老公背人進幸。她沒見過馱妃太監,現在方知道原來小主兒們就是這麼來給萬歲爺點卯的。真像西洋景似的,有意思透了。
她樂呵呵的盤算,回去一定要告訴品chūn和妞子。手裡鈴鐺一搖,大踏步的朝月華門上去。走進內右門夾道,這地方簡直就像個喇叭,一點兒響動都顯得尤其大。她也不想那麼高聲兒,又怕皇帝聽不見說她偷懶耍滑。不得已兒,直著嗓子喊了聲“天下太平喲”,真是掐著jī脖子的聲調,不大好聽。
皇帝皺著眉頭把手上的書擱下來,燕禧堂門上帘子一打,和貴人包著錦被直挺挺的被送上了龍chuáng。榮壽上來掀chuáng尾的huáng綾被,引和貴人往上鑽。這是老規矩,妃子沒有坐chuáng沿歪身倒下的權利,得從龍足那頭蠕蟲似的爬。皇帝低頭看,和貴人才入宮不久,侍寢上動作不嫻熟,鑽個被窩熬得面紅耳赤。
屋裡太監打個千兒躬身退出去,和貴人好不容易爬到皇帝腋窩處,抬頭瞧瞧,有點不好意思,“主子。”
皇帝點點頭,沒說話。
和貴人接著爬,總算到了頂,暗暗吁口氣。皇帝身上衣裳捂得嚴嚴實實,她只好抓被子掩著胸坐起來,“主子,奴才給您更衣?”說著上手解他中衣上的帶子。
兩手都忙活,沒空遮擋胸前,年輕稚嫩的rǔ挺立在他面前,皇帝打量一眼,總算找著點心猿意馬的感覺。可是湊巧,“天下”又“太平”了。哀淒綿長的一聲呼喚,像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。
和貴人沒留意那個,只管紅著臉伺候他脫了上衣。皇帝有副好身板,骨架不顯粗獷,勻稱修長沒有小肚子。再加上那張漂亮的臉,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個這麼齊全的人物來。老百姓欠福氣不能得見天顏,總以為皇帝應該是那種又老又丑滿臉橫ròu絲兒的,其實咱們萬歲爺真不是。據說薨了的慧賢皇貴妃是漢家美人,宇文氏這頭又是鮮卑出了名的毓秀之家,生出來的兒子沒有一個跌分子的。
她滿含愛慕的望著他,臨幸說穿了像jiāo差,但至少這刻感到溫暖。兩個人坦裎著,皇帝再冷的xing子,眼下這qíng形還是很有人qíng味的。
他放她躺下,欺身上來吻她。才碰著嘴唇,那yīn魂不散的鈴聲又來了,天下太平、天下太平……皇帝煩躁至極,突然發現一點興頭都沒了。
他翻身坐起來,沖外頭喊,“進來。”
榮壽和馬六兒齁著背一前一後進了燕禧堂,估摸著是出了什麼岔子,兩個人私底下jiāo換眼色,上前打了個千兒,“聽萬歲爺示下。”
和貴人不知道哪兒做錯了,嚇得臉色煞白。皇帝看她一眼,別過臉嘆息,“送小主回去,記個檔,下回補上。”
這種事還帶賒帳的?底下兩個奴才沒敢吱聲,馬六兒擊了下掌,進來四個太監抬人。和貴人被裹進褥子裡扛上肩頭,臨走巴巴兒看皇帝,眼裡淚光點點。
皇帝覆著額頭仰天躺倒下來,馬六兒跟著敬事房太監走了,剩下榮壽在邊上搓手,“主子可是聖躬違和?要不要奴才宣太醫進來請個脈?”
皇帝豎起一條胳膊,有氣無力的擺了擺,“那丫頭說話嗓門還行,提鈴怎麼成了這樣?”他使勁摁著太陽xué揉揉,“吵得朕腦仁兒疼。”
惹主子不豫的必須遭殃!榮壽和主子一條心,她都害得龍馬jīng神萎頓下去了,他這兒就得下死手的整治她。他磨著牙說,“萬歲爺不喜歡她,奴才讓人把她的嘴封起來,扔到北邊當穢差去。這丫頭是該往死了罰,jī貓子鬼叫,叫得奴才都發虛。她這聲口簡直就是犯上!”想想不夠,又上升了一個級別,手指頭往房頂一指,“等同行刺!奴才叫她給主子爺頂官房,罰她上辛者庫洗衣裳去!”
皇帝瞪他,“她再不濟是旗人家姑娘,好名好姓的,頂官房罰辛者庫,就因為她嗓子不好聽?”
榮壽噤住了,敢qíng說錯了?皇帝的心思深,他的榆木腦袋總是夠不上。他眨巴著小眼睛,“那依主子的意思呢?”
皇帝心煩意亂,拋了聲下去,自己對牆睡下了。
榮壽怏怏退出來,安排人上夜,自己拖了條氈墊子打橫歪在燕禧堂和梅塢的夾角里。離主子近好聽見響動,防著主子起夜要人伺候。抬頭看看天,起霧了,歇山頂上蒙了一層霜。他抱著鋪蓋卷吸溜鼻子,連著打了七八個噴嚏。好個秋啊!心裡還琢磨著,這陣子蟹爪該痒痒了,明兒囑咐壽膳房做蟹huáng膏孝敬萬歲爺。萬歲爺吃食上圖新鮮,一準兒能喜歡。
乾清宮前一片地界,說大大,說小也小。從日jīng門到月華門來回倒騰也就幾百步的距離,溜達一圈要不了多久。素以在霧裡走著,身上冷,心裡又怕,只好把小公爺給的石闌gān香牌緊緊捏在手心裡。頭趟提鈴就遇上大霧天,真是天要亡她。銅獅子腳下的檀香燒了一半,細細小小的一點紅光隔著霧氣閃爍。她咽了口唾沫,盼著它快熄了,熄了好窩下來歇會子。
她走十步啼一聲,那鈴聲伴著嗓音在空曠的天街上回dàng。走得久了覺得四面八方全是眼睛,她在明處,鬼怪在暗處,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縱起來把她吃了。
才jiāo二更,漫漫長夜要熬過去何等的吃力呀!眼下已經有點頭重腳輕了,她又累又怕,幾乎發不出聲音來。調子更難聽,有點哀嚎似的。
皇帝在chuáng上翻來覆去的烙餅,被她弄得睡意全無,心裡惱火,索xing披了衣裳坐起來。叫聲榮壽,那奴才連滾帶爬的進了門檻,“萬歲爺要什麼?”
“你去瞧瞧那宮女,別言聲,暗裡查驗她有沒有偷懶。”皇帝擰著眉頭道,“要是有一點兒不守規矩,即刻拿下去賞笞杖。”
jī蛋里挑骨頭,怎麼也能找出茬來。榮壽嗻了聲,“奴才請主子示下,是杖斃麼?”
皇帝滿臉不耐煩,“朕先頭的話你沒聽明白?”
榮壽噯了聲,“那奴才這就去探,抓住了小辮子來回主子。”
皇帝嗯了聲,橫豎睡不著了,gān脆下踏板找鞋,徑直往養心殿裡去。朝廷里大事小qíng多,各部摺子堆得像山,就算整夜不睡都批不完。趁著這陣腦子清明先料理掉一部分,說來奇怪,那鈴聲能醒神,批閱起來倒越發順暢了。
☆、第15章
榮壽從遵義門上探出去,鈴聲飄忽在天街那一頭,霧大看不真切,只有抱著胳膊在廊檐下等。
這麼實心眼的丫頭真少見,宮裡奴才早應該練成老油條了,偏她還是剛入世的樣子。這七八年算白呆了,其實要能踏實留在尚儀局別露頭,混夠了日子出宮去也就完了,誰讓她命不好,被那個居心叵測的長胖子給揪出來了。長滿壽琢磨什麼他知道,不就是想借把東風好往上躥嘛!就跟撞大運似的,弄好了萬歲爺瞧得上,化解了皇太后和皇上之間的矛盾,兩頭都能撿便宜。要是弄得不好,那丫頭送命,他又不會少塊ròu。再天馬行空點兒,萬一牆內開花牆外香呢?皇上不喜歡,太上皇看了得趣也不一定。還有那位早年出家的東籬太子……當初爺們兒爭媳婦,太子爺不也好皇太后那口嘛!實在不成,送到普寧寺討好東籬太子,也不是不能夠。
反正算她倒霉,像誰不好非長得像太后。萬歲爺不待見皇太后,往後且有茬兒要找的。如果運氣好,這回罰完提鈴就給打發回原處去,興許能撿回條命。萬一皇上左右瞧她不順眼,那她就洗gān淨脖子擎等著挨剮吧!
鈴聲拐了個彎折回來,漸行漸近。榮壽忙讓到門裡去,見她進了內右門,燈籠底下一張白慘慘的臉,眼神也怔怔的。他開始憋著勁的挑刺,從頭到腳一通打量——發梢紮根紅絨繩,大辮子梳得一絲不苟。黑領綠袍宮裝,雲頭背心點綴金紐扣,衣著也沒有什麼地方可挑眼。再往下,沒學漢家子裹腳,穩穩的一雙天足。走路端方,筆直的身形,連搖鈴的動作都是漂亮的。這就難壞了榮大總管,他早知道這丫頭是管教化的,別的不說,儀表規矩上人家是行家。只要沒看見她偷懶往哪兒坐著歇腳,那就沒處可尋釁。
榮壽正琢磨,近距離聽她唱太平也不免心頭一跳。既這麼,何必繞遠道,就從這上頭來就行了。他橫空跳出來,“你!”
素以一門心思想著走完了這趟好回牆根兒上打盹,這時辰料著已經沒人走動了,誰知道抽冷子一個瘦長條從天而降,這三更半夜的,她腦子裡嗡的一聲,一個沒穩住,放嗓子尖叫起來。
榮壽忙上去捂她嘴,“你撒癔症呢?別叫了,是我!還不給我住口,仔細驚了聖駕!”
他說是他,素以想不起來他是誰,但是從遵義門出來的一定是御前的人。她嚇得直喘氣,半天顫著聲道,“諳達下回預先知會一下,我膽兒小,經不起嚇。萬一直挺挺倒下去,還得給諳達添麻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