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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后仰起臉看樹頂的日光,眯著眼出神。皇帝轉過頭瞧她,她的嘴唇gān裂了,起了皮,憔悴滄桑。他用力握握她的手,“婷婷……”
她動作遲緩,看他一眼,忽然說,“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。”
皇帝只覺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,把他澆得透心涼。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死,她穿著妝蟒的吉服嫁給他時,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。僅僅十年而已,怎麼就扯到生死上去了呢!
“人要往寬處想,總是九幽十八獄的糾纏著,何苦?”他挽著她的胳膊寬慰,“想想什麼好吃,什麼好玩,那些小病症只當他傷風,過幾天自己就好了。”
“真要那樣倒是造化,可惜……”她停下步子和他面對面站著,“我這一輩子,好不夠,壞不透,實在失敗。糊裡糊塗的活了二十多年,唯一慶幸的是嫁給了你。”她孩子氣的笑,“賜婚之初我也打聽過你,都說你這人走野路子,我還怕你打老婆,誰知道都是杞人憂天。這十年你對我好,我心裡很感激你。其實總覺得投錯了胎,做兄妹比做夫妻更適合你我。”
她說的話很奇怪,叫人生出不好的預感。皇帝蹙眉看著她,她說,“又要過冬了,總擔心一口氣上不來。”
她傾前身靠在他寬闊的胸懷裡,手指撫撫那片團龍,這麼熟悉的圖案,如果死了,還能記得它的紋理走向嗎?她把臉埋在那片沉水香里,感覺到他輕輕的顫慄。他拿手來攬她,在她背上一下接一下的拍,“又在胡思亂想,什麼要緊病症兒,怎麼就一口氣上不來?你心境開闊些,不是說好了要盡心教養六阿哥的麼?底下人難免不周全,少不得你多方提點。”
說起孩子她又有了奔頭,jīng神立馬好起來,“這個不用你吩咐,我省得。”略一忖又道,“選秀裡頭挑出來的女孩兒,你不願留的早些指出去吧,也了了一樁心事。再有就是宮裡那些低等的滕御們,賀氏管事時太監剋扣月供的事是沒有了,可論起來還是忒清苦了些。就拿答應來說,年例三十兩,冬天燒炕攏炭盆,一天只有十斤黑炭,夠什麼用?你在翻牌子上虧欠了,別樣上頭多補償吧!”
皇帝對後宮事物不上心,先前素以就提起過,他也有考量,只不過事忙耽擱了。今天皇后又開口,他便應承道,“我原怕你勞累,打算等素以出了月子叫她處置的。既然你說了,全依著你的意思辦就是了。”
皇后道,“也要你發個話,到底加多少。”
“翻番兒吧!”皇帝背著手嘆息,“委實是朕的不足,聽素以說貴人以下過得都不好,有的手上不方便,和宮女一塊兒打絡子送出去賣,朕知道了真說不出的滋味。入了帝王家還不如平頭百姓,吃了上頓沒下頓,這算什麼事?”
皇后怕他自責,忙道,“那是密貴妃當權時的qíng況,後來整頓了一通,沒有大太監欺壓,算計著來,那些年例月供還是能維持的。”
能維持,但是必須jīng打細算。宮裡開銷也大,人qíng往來像外面一樣,那些娘家沒貼補的,日子就過得緊巴巴。皇帝撇著嘴角苦笑,“朕一心在外頭,後院沒有料理好。”
皇后聽了臉上火辣辣燒起來,低聲囁嚅著,“你說得沒錯,是我手段不夠,把這宮闈弄得一團亂。”
皇帝知道上回的話讓她難受到現在,她的病加重也是打這上頭來,心裡愧疚,把她兩手緊緊捧住了道,“朕一時qíng急口不擇言,你別太在意。咱們兩個人處了十年,你知道朕的為人。朕何嘗真的怪你呢,宮裡幾千口人,單憑你一個,的確管不過來。”
她哽咽了下,“你不用給我找台階,我怕得罪人,不愛出頭,這是老毛病,我也知道。”
皇帝很懊喪,他不輕不重的話在她心頭鑿了個口子,如今這口子潰爛了,補都補不起來。
她抽泣著,眼淚滾滾而下。他蹙眉看著她哭,她一動氣,渾身抖得枝頭樹葉似的,他無奈卷著箭袖替她擦眼淚,“朕失言,你別往心裡去。罷了,別哭了,你瞧你這身底子,鬱結過了頭,不是擎等著要命麼!”
她漸漸冷靜下來,在他面前失儀很不好意思,轉過身去掖掖臉,重新又是一副端莊作派,蹲個身道,“我這兒就少陪了,得回去看看有沒有疏漏的地方,沒的毓宸來了,缺這少那慌了手腳。”
皇帝允了,她抿嘴一笑,搭著晴音胳膊往攬勝門上去了。
☆、第129章
皇帝回過身,看著長滿壽壓著頂子從另一頭跑來,到他跟前就地打千兒,“奴才回主子的話。”
他朝皇后離開的方向望一眼,“怎麼說?”
長滿壽呵腰道,“奴才去太醫院問了,院使翻了記檔,其他各科都沒有大礙,最嚴重的還是女科。後來招嚴三哥來,嚴太醫說今早瞧了脈,還沒來得及回主子。娘娘五更里疼得不成話,他請旨上手摸……娘娘小腹有硬塊,狀如jī蛋,推之不散。又說了一堆的病理,什么正氣不足、氣滯、痰凝、血瘀日久……奴才聽得一頭霧水,最後只問娘娘症候要不要緊,嚴太醫說……”
總歸是不大好,皇帝閉了閉眼,“一氣兒說完。”
“嗻。”長滿壽咽了口唾沫,“嚴太醫說如今藥對娘娘的身子不起大作用了,像往旱地里潑水,一點兒不濟事。快則一月,慢則半載,皇后主子壽元……就盡了。”
來得這樣快麼?他背手站著,茫然看遠處深藍色的天。她說害怕過冬,大概也有預感,看來這個冬天的確會成為她的夢魘。
生死榮rǔ本來就聽天由命,在宮裡時愁雲慘霧,出了宮回靜宜園,又是另一番歡喜景象。欽天監博士請了老虎阿哥的年命貼,選在九月二十二午正三刻洗三。洗三是阿哥落地後經歷的頭一個大儀式,阿瑪額涅尤為看重。cao持不用自己過問,底下人把各樣東西都準備的妥妥帖帖的。產婦坐chuáng,萬歲爺gān什麼呢?就負責弄兒吧!
阿哥尿了炕,正放嗓子哭。他才散朝回來,老遠就聽見那糯糯的小聲氣兒。腳下加快了進屋來,左看右看覺得兩個婆子伺候不得法,把人轟走了自己撈袖子上手。
素以唉唉的叫,“這小子一天拉那麼多回,腸子是直的麼?”
皇帝歷練了兩天手法很純熟,邊摘尿布邊道,“大概腸子短,吃的又多,可不直上直下了。”給兒子擦洗一遍,收拾gān淨又是個好娃娃。寶貝的摟在懷裡搖一搖,老虎本來渾身發紅,這兩天褪了,看著是細皮嫩ròu一張小白臉。眉毛淡淡的,嘴唇鮮紅。還有那墨一樣的眼睛,宇文家的後代瞳仁里都有一圈金環,老虎的看上去又特別亮,皇帝高興壞了,“好小子,將來眼觀六路,拿全套本事來給阿瑪辦差。”
素以不能下chuáng,探著兩手說,“讓我抱抱。”
皇帝遞到她懷裡,溫聲囑咐著,“抱一陣兒就給我,沒的胳膊酸了,出月子手抖。”
她把兒子端在膝頭上,豎著抱,老虎腦袋沉,歪在一邊,皇帝看了忙過來矯正,說孩子嬌嫩,豎著別把脖子舂短了。素以怏怏的,這人伺候月子可煩死了,這不成那不成的。也不愛搭理他,仔細觀察老虎的五官,嘖嘖道,“咱們哥兒嘴長得像阿瑪。”
皇帝唔了聲過來看,那圓圓的一圈!他好笑起來,“我哪裡是這樣?”
素以招呼鼓兒拿鏡子來給他照,“我頭一回見您吶,是在小公爺府上。踩您一腳我就抬頭看,心說這爺們兒怎麼長了張秀口,比女人還漂亮。”她指指點點,“看看,不紅艷嗎?不嫵媚嗎?我那時偷偷的想,這嘴就是用來親的,不知道碰一碰什麼味兒……”
她喋喋說著,皇帝已經靠上來,四片嘴唇結結實實貼在一起,臨了還打了個響嘴,“怎麼樣?”
屋裡有外人,他一點不知道避諱。素以紅著臉低下頭,仍舊說了句,“甜。”
他們那股膩歪勁兒素夫人看久了也不覺得硌應,進門的時候撞見了,略等一等,等他們溫存過了再進來。素以仰著頭問,“時候到了?”
“內殿司房送金盆來了,收生姥姥也等著送阿哥過去呢!”素夫人說,“你坐著別動,我抱過去就成了。”
素以邊下地邊抿頭,心裡還是有些捨不得。洗過了三就沒她什麼事兒了,母子就要分離了,想起來胸口堵得慌。臉上不好做出來,還裝得很大度,只說要給兒子添盆,一道跟著去了正殿裡。
正殿布置得很喜慶,案上供神,牆上貼紅紙,滿堂的妃嬪和皇親國戚兩腋侍立著,先是熱熱鬧鬧一通見禮,哥兒一來,儀式就開始了。
收生姥姥也是當初接生的穩婆,辦起來極其的盡心。堂屋正中間擺著大金盆,親朋們輪流往盆里添水,收生姥姥高唱“長流水,聰明靈俐”。再往盆里添棗兒、桂元、栗子之類的喜果,她就拍手,“早兒立子、連中三元”。
素以一旁觀禮,待到大家往盆里投首飾的時候才看見賴嬤嬤,她攜了皇后賞的金銀八寶和金銀如意來,笑著蹲福,“給貴主兒道喜了。”
長chūn宮來了人,能喜得起來才怪。不過皇帝昨天回來和她說起了皇后的病,這樣可憐的人兒,有些執念,還有什麼可計較的?真要說起來,自己已經占儘先機了。死活不願意回宮,把男人霸占住了,霸占了整個天下似的,還稀圖什麼?得到一些失去一些,人生本就是這樣。只不過老虎……她再三的勸自己,還能見著的。等她滿月之後管宮務,殷qíng走動走動,讓皇后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想頭,總會答應讓她多看看孩子的。
她對賴嬤嬤點點頭,“皇后主子好?”
“回貴主兒話,娘娘這兩天知道六阿哥要過去,jīng神頭比以往好多了。”賴嬤嬤道,“六阿哥是我們娘娘的救命童子吶!”
“就怕累著皇后娘娘。”素以勉qiáng一笑,“哥兒鬧騰,沒的叫娘娘歇不好。”
賴嬤嬤才要請她放心,那頭收生姥姥拿棒槌在盆里攪和,扯著花鼓腔兒唱,“一攪兩攪連三攪,哥哥領著弟弟跑……”把剝得光溜溜的哥兒往水裡一放,孩子拔嗓子就哭起來,大家鬨笑,“響盆嘍!”
洗三的程序實在是冗雜,喜歌一串接著一串,只聽明白了“先洗頭,作王侯。後洗腰,一輩倒比一輩高……”接著又是給孩子打扮又是拿jī蛋滾臉,到最後舉著大蔥“一打聰明,二打伶俐,三打明明白白”,這才算折騰完。收生姥姥jiāo了差事,把添盆的金銀錁子全捲走了,素以一抬頭,老虎也到了賴嬤嬤手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