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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伺候著,邊上一個穿白布短衫的少年走過來,一面裹著鉚釘護腕一面仔細審視她,喃喃道,“真是面善得緊,你是哪個值上的?”
素以飛快的給奉茶太監打眼色,熟人都知道她不認人的毛病,陳太監忙替她解圍,“回恪王爺的話,她是內務府尚儀局的管帶宮女,平常不在外頭行走,專事調理新進宮小宮女的。”
恪親王的銜兒是世襲,一提起這名頭就知道是暢chūn園太后娘家侄兒,也就是前朝最後一位皇子的遺孤。她肅下去,“奴才素以,給王爺請安。”
恪親王碩塞嗯了聲,復又看兩眼,一轉身拉過個眉清目秀的半大孩子來,“弘巽,你看這丫頭像誰?”
素以復又蹲福,“給睿親王請安。”
當今皇上登基後,諸王為避皇帝的諱,改東為弘。這位是弘字輩里最小的王爺,排行十三,絕對是徹頭徹尾的天潢貴胄。太上皇老爺子禪位前下的最後一道詔命就是給他加爵,他是暢chūn園太后的兒子,身上流的是兩個王朝最尊貴的血。
睿親王年紀不大,十來歲,一副官架子。端著打量她幾眼,“沒看出來。”
碩塞咂了咂嘴,“你昨兒沒睡好?眼神不濟啊!”
弘巽斜他一眼,“你快消停點兒吧!我說她像誰,對她有好處沒有?你這人一看見漂亮丫頭就犯暈,要是喜歡,求萬歲爺賞你得了。”弘巽轉過身,對那頭玩箭的皇三子招手,“毓敏,你來。你不是瞧上我那把彎刀了嗎,咱們來捽丁殼,我輸了就歸你,好不好?”
三皇子嘔的一聲歡呼,“十三叔不帶騙人的,騙人是小狗!”叔侄倆摻著手往廊子底下去了。
素以覺得挺好笑,這麼點大的孩子,說話都和大人一樣,動不動的還要討人。她覷覷恪親王,也就十三四歲,別不是真想找通房吧!
碩塞摸了摸鼻子,“你今年多大?”
素以賠笑道,“回王爺的話,奴才年紀大了,今年二十了。”
“哦,二十了,明年該放出去了。”他點點頭,“剛才睿王爺的話,你聽見沒有?”
素以心裡挺吃驚,臉上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,便躬身道,“回王爺,奴才聽見了。不過奴才沒這個福氣,奴才出了宮就回蒙古老家去,怕要辜負王爺的美意了。”
碩塞有點悵然,喃喃著,“可惜了兒的。”兀自踱步去了。
該敬獻的茶水都伺候完了,素以和太監們收拾了杯盞送回茶房去,奉茶的陳太監笑道,“多好的機會,姑姑愣給放跑了。”
素以也覺得挺可樂,往敬事房跑一趟,差點就把自己送出去了。真要到了恪王府,以她這年紀,不是做通房,做jīng奇嬤嬤還差不多。她笑了笑,“玩笑話,諳達還當真。您忙,我上西頭衙門裡去了。”
要說這地方,鼻子挨眼睛的全是貴人,說不定就能遇上萬歲爺。還真是的,她原本正要邁出門檻,猛不丁看見斜對面的批本處出來兩個人,一個紅頂子的內大臣,陪同著穿正龍團花常服的高個兒,一頭走一頭說,正往南書房來。離得遠,臉是看不清,不過單憑那身行頭和威儀,就可以斷定是皇帝無疑。她吃了一驚,慶幸還沒出門,一下子把腿縮了回來。
陳太監瞧她這樣,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,一看倒奇了,“姑姑不願意在萬歲爺跟前露臉?有的人出息就靠那麼一小眼,姑姑這樣的真少見!”
人心隔肚皮,她要是承認自己不待見這皇宮,萬一叫人捅出去,豈不是連活路都沒了麼!所以只是打哈哈,“我膽兒小,看見萬歲爺那麼大尊佛,怕會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,哪兒敢直愣愣往前沖!還是等聖駕進了南書房我再走,少做少錯,不在跟前現眼,別人拿捏不著短處。”
陳太監拿扇子扇銅茶炊下的爐火,點頭道,”姑姑是明白人兒,這年頭明白人不多了,算您一個。”
素以笑起來,“謝謝您誇我。”
陳太監耷拉著眼帘說,“我可不是奉承您,我說的是實在話。這茶房有些年頭了,自打大英開國起我就在這兒供職,看見的聽見的太多了。越是心氣兒低的越是有福澤,搶陽鬥勝是一時。玻璃球好看嗎?好看呀,又光滑又扎眼,可看多了膩歪。您見過萬歲爺拿玻璃做朝珠嗎?沒有。玻璃就是個玩意兒,怎麼和翡翠東珠比?我瞧人准,姑姑您可不是玻璃球,將來一準有福氣。就是出了宮,也肯定能做高門大戶的官家太太。”
素以哎喲一聲,“諳達您太給我臉了,我人微福薄可擔不起。”
“宮女子出去名聲好,配個得意的女婿玩兒似的。”陳太監扇子一拍,“瞧著吧!要是沒說錯,往後我出宮辦差街市上碰見了,姑姑您得給我買酒喝。”
太監說話都很有意思,張嘴就能謅。你要是有閒心和他們打茶圍,能說上三天三夜不帶重樣的。素以忙答應,“那是一定,不說做不做官太太,就是配個莊稼漢,我也得謝您吉言。”
拉了幾句家常再探頭看,圍廊上早不見了皇帝蹤影,看來是進南書房議事了。她趁這當口出去,腳下加緊了往敬事房趕,盤算著取了牌子可以折回來從日jīng門出去。
敬事房掌事馬六兒正舔著筆尖做關防造冊,聽見有腳步聲順嘴問,“gān什麼來了?”
素以蹲個福道,“我們局子裡走了個小宮女,人家爹媽在貞順門上等消息,宗人府沒打發人傳話,我們嬤嬤派我來取牌子報信,請諳達行個方便。”
馬六兒這才抬起眼瞧她,“那個丫頭是你手底下人?昨兒跟著長胖子認屍的是你?”見她應是,他長長哦了聲。從牆上取下一面牌子來登冊,印泥往前推了推,“畫個押,防著上頭查。昨兒長胖子和你說了什麼沒有?聽他徒弟閒聊起,他點你伺候公爺的喪事,是不是?”
素以手指頭在印泥上蘸了蘸,往牌號上按了個手印,邊道,“是有這麼一說,怕公爺夫人忙不過來,請我去做女知客。”
馬六兒似一頓,認真看了她幾眼,咧嘴笑道,“好差使呀!姑姑要是升發了,往後別忘了咱們老哥兒幾個。”
伺候喪事大不了賺幾個銀子,談不上能升發。素以心裡嘀咕也不會往出說,只應承著,“我拿了賞賚不會短了諳達們的好處,要謝謝諳達們平素對我的照顧。”
馬六兒一拍大腿道,“您誤會我的意思了,您的辛苦錢,我們一窩蜂的來分,又不是八百年沒見過銀子,不帶這麼沒臉沒皮的!我是說,您往後越走道兒越寬,順帶便的提攜我們一把,我們就知足了。”
話到這份上,難免不叫人起疑。這趟出去大概沒那麼簡單,這些太監無利不起早,是得小心提防著了。素以臉上笑著,拿了牌子說,“諳達和我打趣呢!我是做奴才的,能有什麼升發。左不過盡心伺候著,把事辦圓滿,不給長諳達丟人就是了。”
馬六兒也不多說,點頭道,“在理,好好的,別辜負長滿壽舉薦你的qíng兒。”
素以道是,回身便往門上去。
可是怕什麼來什麼,世上偏有那麼巧的事。她邁步出門的時候恰好皇帝途經敬事房門口,就看見一片明huáng色閃眼過來,等到發現已經剎不住腿了。暗呼一聲不妙,和萬歲老爺子迎頭撞了個正著。
☆、第5章
萬歲爺是練家子,身板結實,撞上去紋絲不動。她卻給撞懵了,頭昏腦脹的當口聽見總管榮壽的呵斥,“狗奴才,你不要命了?”
冒犯了聖駕,這是滔天大罪。跟前人跪了一地,素以見這陣仗嚇出一身冷汗來,慌忙泥首頓下去,伏在地上磕頭,“奴才死罪,請萬歲爺開恩。”
皇帝皺了皺眉,臉上不是顏色。通常這樣的qíng況不用他開金口,總管就給辦了。驚了駕的宮女太監,除了打殺沒別的路可走。榮壽知道老例兒,沖廊廡下的站班太監使眼色,“還愣著gān什麼?叉下去,照死里打。”
素以聽了這話,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雷。宮裡就是這樣,糊裡糊塗丟腦袋太常見了。她咬住了唇不敢求饒,怕給家下爹媽招罪業。自己是犯了煞星,先頭還避來著,沒避開,看來今兒得jiāo代在這裡了。
皇帝和老爺子一樣的毛病,不愛別人近身。這會兒被人悶頭撞上來,自然窩了一肚子火。不言語,嫌棄的撣了撣肩頭。剛想抬腿走,他那最小的兄弟弘巽遠遠打了個千兒,迎上來笑嘻嘻道,“我和皇帝哥子討個人qíng,這宮女以前給我開道掃過雪,求哥子賣我個面子,饒了她這遭吧!”
皇帝復低頭看了眼,跪在地上的人有個姣好的後相。瘦窄的條子,長身量。剛才撞上來時胸口碰著他肘彎子了,估摸著宮女子裡算得上高挑的。女人個頭高,難怪呆蠢。他是有雅量的人,又瞧著弘巽求qíng,也不好再追究下去。罰個宮女是小事,損了兄弟qíng義不值當。
皇帝點了點頭,“既和你有jiāoqíng,那這回且繞了她。”
弘巽往上拱手,拿腳尖踢踢素以,“還不快謝萬歲爺不殺之恩!”
素以心裡擂鼓似的,原以為這回逃不過一劫,沒想到殺出個睿親王,可救了她的xing命了。她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給這位爺掃過雪開過道,橫豎要謝人家的活命之恩。簡直像地獄裡有走了一遭似的,她打著擺子磕頭,“奴才謝萬歲爺恩典,謝王爺恩典。”
皇帝聽她這聲口倒覺得不賴,順嘴問,“哪個宮的?在誰跟前當差?”
她忙答,“回萬歲爺的話,奴才沒分派出去,在內務府供職。”
“內務府的?”皇帝頓了頓,慢聲慢氣道,“內務府有六局,你是哪一局的?”
素以斂著神磕頭答應,“奴才是尚儀局的,在尚儀嬤嬤手底下當差。”
皇帝的聲調里多了些嘲諷的味道,“管教化的,可自己身不正,怎麼帶人?”他一哼,“起來吧!”
素以被他兩句話呲達得面紅耳赤,這兩年心氣兒也平了,不像早前斗jī似的,挨兩句訓斥不痛不癢也受得。何況這位是掌著生殺大權的主子爺,能這麼寬宥不管怎麼都得心存感激。她泥首謝了恩起身侍立,也不敢抬眼看,只管低頭盯著腳下一塊方磚。
皇帝瞧她一眼,面上不動聲色,嘴角卻抿得更緊了。這張臉似曾相識,仔細辯了辯,倒是說不出具體哪一處,就是那神qíng氣度,和暢chūn園皇太后頗有些相像。難怪弘巽要來幫襯她,大約是出於這原因,有些愛屋及烏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