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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打茶圍,不經意一瞥,看見個穿明huáng團龍褂的人悠著步過來了。素夫人低低喲了聲,扯扯素淨袖子,示意她起來迎駕。素以也站起身,等他近了隨眾一福,他忙來托,叫免禮,笑道,“額涅和妹妹都在呢?這回進園子就住下吧,朕不在的時候代朕多照應她。”
素夫人被他那聲額涅震得肝膽俱裂,慌忙跪地磕頭,“奴才惶恐,奴才萬萬受不起,萬歲爺可折了奴才的壽了!”
皇帝倒很大度,“這裡不比宮裡,沒那麼重的規矩。以往不能叫,是朕的天威,也怕亂了綱常。現在不一樣,靜宜園往後就像私宅,朕再尊貴,在您跟前也就是個女婿。”言罷轉頭捏捏素以的手,“說了多會兒話?坐了多長時候?別累著了,留家裡人住下,來日方長的。”
素以知道他急吼吼來gān什麼,這是又到歇午覺的時候了,習慣在她身邊,已經不能自己睡了。不好戳破他,對她母親笑道,“也是的,逮著了就絮叨半天。我叫人先帶您和二妞認屋子去,回頭歇了覺再接著說話。”
素夫人白擔皇帝一聲額涅,知道他是瞧素以面子,卻絕不敢以丈母娘自居。心頭正駭然跳著,得了令鬆口氣,福身道是,攜著素淨往見心齋外去了。
素以心平氣和一笑,“困了麼?”
“你瞧我是個到點兒就找chuáng的人?”他牽著她的手往水榭走,一面道,“來是告訴你個事兒,承德避暑這事兒擱下了。”
她不感到奇怪,嘴角慢慢仰起臉,“為什麼?”
“皇后身子弱,顛簸不起,這不是最正當的理由麼?”他沖她眨了眨眼,“再看看你的肚子,朕的愛妃行動也不便,沒人偷花生餵松鼠,熱河之行還有什麼趣兒?”
☆、第126章
都說十月懷胎,其實那只是個籠統的說法。素以的肚子越來越大,兩條腿水腫,行走很不方便。終於有一天自覺承受不住了,隔了一盞茶羊水居然就破了,她要臨盆了。
算算時候,九月十九。如果沒有和萬歲爺牽搭,沒有晉位,今天應該是她役滿出宮的日子。人生真是充滿巧合,這裡錯過了,那裡就會遇上。陣痛還是淡淡的,她倒不害怕,撫撫肚子,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孩子。添丁真是件高興事兒,這個把她禍害得整夜睡不好的小冤家,不知道長得像誰多一點。
今天沒有太陽,她躺在chuáng上往外看,遠處的天幕昏暗,沉沉的雲頭翻卷著,跑得飛快。也許會有一場大雨,萬歲爺還沒來,臨上陣還想見他一面來著。據說生孩子就是一場生死仗,打得好全身而退,打不好屍骨無存。她是風雨里cao練過來的,這些苦固然吃得,但也希望有足夠的好運氣來支撐。
額涅比她緊張,手忙腳亂指揮人辦事。宮眷們生產都有慣例,早就從養心殿請了大楞蒸刀來,時候一到就掛在正殿門上立威辟邪。還有乾清宮的易產石,擱在屋子裡據說能求來順利平安。
接生的婆子是經過細心挑選的,家裡根底都問清了才讓進產房。都是有幾十年經驗的老人,到她跟前拍胸脯保證一定伺候好。素以說了幾句客套話,看底下人抬著木槽、木碗、木杴、小木刀從門上進來,後面還有人托著一塊黑氈。她見了這麼大排場有點怵了,拽著她額涅問,“那些是gān什麼的?”
邊上劉嬤嬤接口道,“主子別怕,這些是處置紫河車和阿哥爺臍帶用的。回頭小主子落了地,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得包起來埋在喜坑裡,這就功德圓滿了。”
素以哦了聲,想起劉嬤嬤來她這兒當值的用處,也要成全人家的忠心,便道,“你往宮裡跑一趟,告訴皇后主子一聲,我這兒著chuáng了。”
其實動靜那麼大,宮裡應該早就知道了。她讓劉嬤嬤回稟皇后,也是給自己做個順水人qíng。
劉嬤嬤蹲身領命去了,素夫人握握她的手,“你看得開很好,早晚到這步,躲也躲不了。不說皇后為人,瞧著小公爺的面子也別計較那麼多了,以後都是一家子。”
“額涅說得是,這麼些日子了,看得開看不開都得放下。”素以背靠著褥子說話,一陣陣的出汗,喝了一碗參湯吊jīng神,勾起頭看內務府送來的衣被。南炕上堆得小山似的,光孩子的chūn綢小襖就有三十套。不過最打眼的是那架朱紅大漆的搖車,五爪金龍盤桓,可見老虎還沒出生就已經承載了希望。她心裡很安然,只是盼皇帝盼得眼睛都直了,委屈的問她額涅,“他怎麼還不來?”
素夫人朝外看了看,“萬歲爺上朝才走了一個時辰,你發作得早,他接著消息大約還在金鑾殿上呢!別急,頭一胎沒那麼快,怎麼說也要熬上十來個時辰。”
她嘆了口氣,“額涅,我腰酸。”
素夫人一手探進她腰下揉捏,寬慰道,“酸著酸著就疼了,疼著疼著就生了。別怕,都這樣。頭胎艱難,往後就好了。這會兒別說話,只管養jīng蓄銳,回頭且有把子力好使呢!”
痛的時候比原先長了,但也還忍得住。素以閉上眼睛,恍惚回到初進宮那一天。那時陽chūn三月,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的夾袍子,胸前別了朵含苞的玉蘭花。因為不懂規矩站錯了隊,還被jīng奇嬤嬤指著鼻尖一頓臭罵。轉眼這麼多年了,經過了風風雨雨,她還是沒能徹底走出紫禁城。因為有了牽掛,她這一生都要和大英王朝綁在一起了,因為她的男人,也為她的兒子。
不知道別人待產是不是這樣,她把所有記憶都翻屍倒骨盤弄了一遍。漸漸的肚子愈發痛了,迫使她醒過來,一睜眼,看見皇帝就在她chuáng前。
她訝然道,“你回來了?怎麼不叫我?”
“我瞧你睡著,讓你多歇會兒。”他笑得很勉qiáng,蹲在踏板上摸摸她的肚子。孩子像是知道阿瑪來了,在他掌心裡拱起好大一塊,他叫她瞧,“老虎是個通透xing子,像你一樣。”
素以笑了笑,有他在,她就更安心了。張開雙臂邀他到她懷裡來,問他,“你回來多久了?”
他在她脖頸上蹭蹭,說有半柱香了,“知道你轉胎,弘巽他們都來了。”
她覺得挺不好意思,“勞爺們的駕了。你也是,我生孩子,叫王爺們來算怎麼回事?”
其實皇帝沒好說,他是害怕,要兄弟們來壯壯膽。以前他不管那些嬪妃生育的事兒,總管太監來報一聲說發作了,他只要在養心殿等著消息就成。不像這回,他覺得自己是一塊兒過火焰山,渾身都架在柴禾上烤。
他抓著她的手指親了親,為保面子睜眼說瞎話,“我也沒想讓他們來,他們不是管宗人府內務府麼,孩子生出來進玉牒,要他們造冊子。”
素以這會兒腦子鈍,隨便就被他糊弄過去了。肚子裡的小人也在努著力,似乎直往下墜,眼看要開始了,她著急起來,“不成,像是要生了!你快走,走得遠遠的,上勤政殿去。”
一個產婆子掀褥子看,對皇帝蹲福道,“小主兒見了紅,阿哥爺這就要出來了。請萬歲爺移駕,奴才們好上來伺候。”
屋裡人忙碌起來,皇帝想走捨不得,不走又不行,呆呆站在地心進退維谷。他看見素以滿臉的汗,頓時覺得心臟被一隻手死死捏住了,每跳一下都無比痛苦。她替他生孩子,他打心底里的感激她,可是她如今這模樣,又恨不得這孩子從來沒有來過。
她穿過人牆朝他張望,“你走啊,別在這兒,血房裡不吉利。”又推她母親,“額涅您讓他走,他在這兒,我連放嗓子叫都不能夠。”
素夫人聽了忙過去勸慰,“萬歲爺放心,這兒有奴才看著,您上外頭稍待,快的話兩個時辰就行了。女人生孩子都這樣……”見勸不走,她也有些上火了,“唉,您戳在眼窩子裡也使不上勁兒不是!你趕緊出去吧,這兒要關門了。”
長滿壽進門來,連哄帶求的把他請了出去。見心齋明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,他看著那欞子發愣,直到聽見她聲嘶力竭的叫聲,他才發覺自己打擺子打得已經挪不動步子了。
長滿壽摸摸鼻子,沒見過萬歲爺這láng狽樣。十幾年前他還在太上皇跟前當差,那時東籬太子的生母使壞讓萬歲爺去管宗人府,整頓一趟旗務得罪了滿朝親貴,多少人彈劾啊!太上皇問差使,兩邊是紅著眼的皇親國戚,把乾清宮弄得像十八層閻王殿。萬歲爺那時不過十三歲年紀,跪著回話,一聲聲鏗鏘有力,硬是沒皺一下眉毛。長滿壽心裡自得,他說什麼來著?早就瞧准了的,萬歲爺和太上皇一樣是痴qíng種。天崩地裂可以面不改色,但是經不住心上人的一個眼波。
只不過這麼耗著不是事兒,他也怕禮主兒沒生,萬歲爺他老人家先癱倒了,便上前來攙扶,“主子您移駕,幾位王爺都在麗矚樓候著呢!您聽奴才一句話,生孩子不是一會兒半會兒就能辦完的。外頭女人著chuáng,生起來一晝夜是常事兒,您在這兒巴巴兒看著,等到多早晚?還是上樓里去,奴才候著,一有消息立馬回稟主子,也省得您聽小主這聲口……揪心得慌。”
皇帝不想走,可是到底支持不住,兩腿直打晃,沒計奈何,最後拌著蒜出了見心齋園子。
麗矚樓離見心齋有段距離,聽不見她的叫聲了,可他的魂卻丟在了那裡。進了樓也坐不住,沒頭蒼蠅似的團團轉,往東一嘆,往西一嘆,弄得幾位王爺如坐針氈。王爺們家裡有妻有妾有兒女,不管福晉還是側福晉,生孩子也都是下人來回話,得了消息哦一聲算打發。像萬歲爺這麼折騰法沒經歷過,看他著急上火十分理解不通。
“您歇歇,別轉了,轉得人眼暈。”六王爺把圈椅搬到了大廳正中間,“您還是耐著點兒xing子,這會兒沒別的辦法,就一個字,等!”
“朕出來的時候穩婆說見紅了,”皇帝哆嗦一下,“見紅就是出血了,是不是?”
這位運籌帷幄的萬歲爺大概是嚇傻了,有什麼呀,不就是出點血嘛!管宗人府的三王爺說了,“生孩子不出血才奇怪呢!依著我,女人平時多拿阿膠紅棗進點兒補,橫豎每個月幾天也習慣了,對她們來說流血像如廁,沒什麼。”
皇帝呸了一聲,“你說的是人話嗎?可見你是個冷血無qíng的人!”
哥兒幾個在一處沒外人,皇帝罵兩句也不上綱上線。三王爺挨了呲達,翣著眼兒道,“我說錯了嗎?我知道這比方不恰當,生孩子xing命攸關,和來月事不一樣,這不是為了安慰您嘛!好心遭雷劈啊我!”
十三爺還小,屋裡也沒通房,對每月流血這事兒很好奇,追著三王爺問,“三哥,是傷了哪兒嗎?老出血怎麼成?不叫太醫看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