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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婚才沒幾天,就要勸丈夫去別人閣中過夜,皇后這份差事果然不好當。所幸她本來就意興闌珊,所以盡可以很大度,應道:“昨天梁娘子來我殿裡,我也和她說起過,請她稍安勿躁。過一會兒我去福寧宮,若是官家在,今日便同他說吧!”
太后笑著頷首,“皇后大度,是禁中女子的福氣。我想皇后心裡應該也有些委屈,怨孃孃太xing急,初二你才和官家大婚,初六便讓你把他推到別人房中去。”
穠華忙道:“我並沒有怨怪孃孃的意思,官家不是我一個人的官家,是這禁庭所有娘子的官家。我雖年輕,大事上卻也不糊塗。只是我諫言,怕官家未必肯聽,究竟願不願意御幸,還得依官家自己的意思。”
太后靠著榻圍子,慢慢拍打著膝頭說:“這我知道,不會因為他不去別人閣里而遷怒你。我是他母親,從他十六歲起就日日在cao心這件事,花了七年,還不是油鹽不進!總不能你一來,把責任全推給你,那我這做婆母的也太不通了。我是說,你能勸則勸,官家若聽最好,若是不聽,你就莫管他人瓦上霜,先圖自己要緊。”
穠華眼前一黑,反正太后不得皇孫不罷休。人多機會便多,實在發展不起來,有她至少是條退路。
太后當然有苦衷,自己急不算,還要承受來自朝臣的重壓。大鉞皇嗣不興,官家是賢明的君主,然而至今膝下無子,這樣下去大寶豈不是要旁落?收個養子養在身邊,終究不是自己骨血,幾代之後,不知大鉞姓誰的姓呢!
太后無奈笑了笑,“我是病急亂投醫,還望你體諒則個。目下你和官家正值燕爾新婚,多多走動,千萬不能涼下來。頭三天我可以qiáng行把你們關在一起,以後不能故技重施,要惹人笑話的,所以靠你自己。皇后是懂事的孩子,將來生了儲君克承大統,地位便愈發穩固,你懂我的意思麼?”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,轉頭吩咐徐尚宮,“聖人xing善,初登後位,你要仔細留意,時刻提點,別叫娘子們亂了規矩。再傳口諭,命太醫局初一十五入涌金殿請脈。聖人身qiáng體健,是官家之福,也是我大鉞之福。”
徐尚宮俯首領命,穠華心裡明白太醫請脈的意思,起身福了福,紅著臉說:“孃孃的話我記在心上了,今後一定多去福寧宮走動,請孃孃放心。”
太后點頭道好,“時候也差不多了,我料官家在殿裡,你去吧。別耽擱太久,我先過花園,同娘子們說說話。”
穠華辭出來,福寧宮離寶慈宮很近,兩宮在同一條橫向的線上。不過福寧宮正殿略比寶慈宮超前些,從後西門進入,便可看見寬闊的丹墀。正殿殿門dòng開,兩掖侍立huáng門,一派煌煌氣象。
宮中押班見她來了,匆匆上前揖手,“與聖人見禮。後殿的冠服臣等已經籌備好了,只等聖人下令便開箱。”
穠華提裙上丹陛,問:“官家何在?”
押班道:“官家剛從文德殿回來,國子祭酒進獻了一本印冊,甚得官家歡心。眼下官家正在偏殿,聖人請稍待,容臣入內通傳。”
今上面前誰都不敢放肆,他不喜人親近,連貼身的內官都侯在門外。穠華進門來,拿眼睛詢問押班,押班往東邊的閣內指了指。她微頷首,襝衽站在檻外等候,只聽押班入內低低叫了聲官家,“今日是六月初六,聖人奉太后慈命來為官家曬龍袍。”再細細聽,他嗯了一聲,便無下文了。
相處三天,多少也窺出些端倪來,他是那種從來不懂得主動的人,有時甚至你進一步他退兩步。如果傻等,只怕永遠也等不來機會,須得她先起個頭。也許他會覺得不耐煩,但是漸漸成了習慣,哪怕再防備,總有鬆懈的時候。
她挽著畫帛回身吩咐,“你們先過柔儀殿,把箱子搬到丹墀上,我隨後就來。”
眾人沉默行禮,卻行退出了福寧殿。
龍鳳落地罩後面支了一張屏風,不是玉石,也不是牙雕,似乎是一張打磨過的巨大牛皮。皮子韌xing好,繃得極緊,呈半透明。對面一排檻窗開著,有光從外面照過來,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今上側坐的身影。
他燕居時不戴冠,隨意束髮導玉簪,發跡磊落,鬢角刀裁一般。穿一身圓領大袖的羅衣,斜倚憑几,姿態閒適舒展。穠華臉上堆砌出微笑來,繞過屏風,暖暖叫了聲官家,“你在忙麼?”
他沒有抬頭,也沒有回話,不過看樣子不像要發怒。時照說他生氣的時候會捻動手指,她留意了下,並不見有什麼反常,便壯了膽子挨到他坐榻旁。
探頭看,那帖上章子形狀各異,字體迥然,收集了古今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。她仔細分辨,因為年代久遠,有的有些斑駁了,只從中認出幾個來。比方陸機、謝安、歐陽詢。
她覺得可惜,“這麼好的印帖,沒有妥為收藏,再過幾年就毀了。”
今上終於抬起眼,依舊帶著沉鬱,略掃了她一下,“如今到我手裡,就要想辦法補救起來。”
她唔了聲,又挨近點兒,“做拓片麼?好些認不全了,還怎麼補救?”一根纖縴手指點在一枚半殘的yīn刻上,“只剩下隱約的幾筆了,你能猜出來是誰的印?”
他不答,提筆在白折上勾畫,筆尖遊走,勾出個篆體的孫過庭。
穠華上下比對,果真和殘餘的痕跡合得上,便嘖嘖讚嘆道:“官家學道深山,臣妾佩服得五體投地。”
他大概不屑同她談論這麼高深的學問,不聲不響把帖收起來,裝進了木匣子裡。她也不氣餒,繼續攀搭道:“我要去柔儀殿了,你同我一道去吧!孃孃說曬龍袍時官家也需在場,圖個好口彩。你就在邊上看著我,尚宮們把話傳到孃孃耳朵里,她老人家會很高興的。”
他聽了不置可否,但分明有鬆動,站起身,把那木匣擱到了一旁。
“孃孃說在花園設了宴,禁內娘子們悉數都到,請官家一同前往。”她轉出去,隔著屏風招招手,“官家來。”
她笑的時候眼角微揚,那樣由衷快樂的表qíng出現在皇后臉上,似乎有極大的可信度。如果一個人不是那麼乏味平庸,即便懷著另一種目的,也可以一面讓人防備,一面又讓人生出有待觀察的錯覺來。
今上負手踱出去,太陽漸高,光線qiáng烈。湛藍的天幕上流雲浮動,六月初六,風和日麗。
☆、第16章
柔儀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,曬龍袍只是個籠統的說法,大鉞禮儀之邦,皇帝的服裝jīng細分為很多種。譬如袞冕、通天冠、絳紗袍、履袍、衫袍、窄袍,每一種都有專門的禮制,嚴格規定哪種場合穿著。
衣箱數量很龐大,十幾個小huáng門依次把木蓋搬開,居然讓人聯想起武后的那句“開箱驗取石榴裙”。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斷運送出來,因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腦,迎風一抖便有一股鬱郁的香氣。
皇后晾衣,晾得一本正經。拎起兩肩逐件打開,今上身量高,衣裳也長,需站在高一級的台階上,才不至於讓下擺垂委於地。拿竹枝從兩袖穿過去,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,初略數數有二十來套。千針萬線匯聚出繁瑣的紋飾,日光照耀下,雲龍黼黻躍出萬點金芒。
以前後宮無後,每逢天貺節就推舉品級最高的人來主持。連著三年都是賢妃,只記得是御史中丞的女兒,他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,長得什麼模樣也記不太清。他自小就是這樣,一旦留心一個人或一件事,到死都忘不掉。但若是不感興趣,集中不了注意力,即便一天數遍的重複,也可以奇異的毫無印象。
夏日曬衣,有風乍起,chuī動了她發間寶帶,高高飛舞起來。衣是素色,絲絛卻是朱紅挑金,仿佛稚嫩的臉上落了梅花妝,有種素艷參半的對比。
他避立在旁靜靜看著,看她發現一件窄袍上有多餘的線縷,低下頭,把嘴唇湊了上去。
他轉身邁進殿裡,日頭正暘,逐漸有熱làng翻卷到廊下,站久了心浮氣躁。在竹榻上坐了會兒,手指刮過青竹篾排成的榻面,下意識朝窗外看,揚聲道:“來人。”
供奉官入內行禮,他略抬了抬手,“傳皇后進殿來罷。”
供奉官領命去了,他隔窗看了眼,她把手裡的法冠jiāo給邊上的huáng門,提裙上了台階。
“張羅得差不多了。”她緩緩走來,並不靠近,隔三步遠停下腳步,“官家喚我麼?”
他帶了點挑剔的口氣,“皇后只需做做樣子,剩下的吩咐huáng門辦就是了,用不著事必躬親。”
她聽了一笑,欠身在玫瑰椅里坐下,“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,本就是我份內的事。這裡忙完了,略歇一會兒就走吧,別讓孃孃等急了。”言罷想起太后的叮囑,讓她遊說他雨露均沾的,便試探喚他,“官家……”
她叫官家和別人不同,有種糯軟的味道。像蜜煎局送來的磴砂糰子,咬一口雖不達餡兒,但卻粘牙,可以拖出去好遠。
他抬了眼,“什麼?”
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,似乎不大好開口,猶豫了很久才說:“梁娘子和臣妾同天進宮,同天冊封,官家還記得麼?剛才我去寶慈宮,孃孃同我說了好些話,yù讓我勸諫官家去宜聖閣……”她看他一眼,復低下頭去,手指勾勾纏纏繞那裙帶,低迷道,“宮裡這麼多娘子都盼著官家,官家若有閒暇,不妨去她們閣中坐坐。你機務忙麼,娘子們能歌善舞,也可替你解解乏。”
勸男人御幸後宮,對她來說實在有點滑稽。他的脾氣闔宮都知道,要是聽人勸,也不必太后費那麼大的勁了。不過尷尬歸尷尬,提還是要提一提的,顯得她這個皇后當得寬仁。至於去是不去,那就不歸她管了。她眼下要盤算的是怎麼和他提崔竹筳的事,只是又不敢確定到底該不該自己先招認。若他早就知道,也許覺得她不耍心機,還有得救;若是他不知道,豈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麼!
她覷他一覷,他把目光挪到了別處,“皇后都還沒承幸,何嘗輪得到她們。”
他臉上波瀾不驚,似乎只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,穠華要不是聽得真切,一閃神可能就錯過了。她起先一愣,琢磨明白了,臉上紅雲霎時升騰起來,以chuī枯拉朽之勢擴撒進了領口。
今上閒閒轉過頭來,“皇后怎麼不說話?”
穠華兩手用力扣在一起,指甲摳得關節發疼。同他jiāo戰必須有qiáng大的內心,被他兩句話撩撥得方寸大亂,以後哪裡還有招架之力?裝蒜麼,其實她也會。於是眼波流轉,嗔道:“官家叫我說什麼?孃孃的意思是,官家若不願御幸其他妃嬪,便常到臣妾殿裡走動。那日和官家分手時,臣妾曾央求官家來看我,可盼來盼去,都不見你到涌金殿來。今日是天貺節,朝中又閒來無事,臣妾略備薄酒款待官家,官家來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