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頁
他想起雲觀那時和安康郡王私下裡商議,打算封他個陳留王、仙都王,自己要是可以這麼做就好了。思來想去,終歸不能,免得叫人說他尖酸。要想博美名,不只要善待,還需厚待。他的手指篤篤叩擊桌面,思量半晌道:“封寧王吧,太平無事最好。食邑三萬,賜王府一座,賞錢十萬緡。”指了指參知政事道,“穆相去辦,務必大張旗鼓,辦得風光。”
參知政事俯首領命,又聽他曼聲道:“寧王門客眾多,多則亂,挑出一兩個收歸朕用,應當不是難事。朕知道他靜不下心來,必定四處活動。命人好生留意,哪些官員與他私下有來往,記下名冊,秋後算帳。”
眾人長揖領命,他乏累地捏了捏眉心,擺手道:“去吧,把該辦的事都辦了。不要限制他的行動,他活動得越開越好,朕倒要看看誰敢同他親近。”邊說邊摘冠,伸手要把玉犀簪拔下來,可是觸手一團柔軟,竟把他嚇了一跳。
原本要退下的官員們卻頓住了腳,神色古怪地望著他。穠華在屏風後面看得清楚,心裡通通直跳,揚起大袖把自己的腦袋蓋了起來。
“皇后!”驚天動地一聲呵斥,她瑟縮了下,猶猶豫豫噯了一聲。
眾官員臉上五彩繽紛,原先奏事總忍不住往陛下進賢冠上看,心裡納罕今上今日好興致,誰知鬧了半天,竟是帝後夫妻間的小qíng趣。側目窺視屏風,皇后端坐著,露出了半張臉,正色道:“臣妾在,聽陛下的吩咐。”
他雖生氣,外人面前體面不可丟,淡淡將墨jú放在一旁,打掃了一下喉嚨對眾臣道:“沒什麼事了,多留心寧王,若發現不軌,即刻告知朕。”
眾臣道是,卻行退了出了正殿。
他不動如山,穠華訕訕從屏風後走了出來,“孃孃先前得知雲觀回朝,心裡很是著急。我不放心你,過前朝來接你回去……”
他不聽她打岔,點點手旁墨jú,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
她霎了霎眼,“我不知道。”
她這麼一說,可苦了錄景了,雙膝一軟,差點跪下來。今上果然調頭看過去,“副都知,你說。”
說什麼呀?說官家從涌金殿出來就戴著花嗎?他上輦的時候他曾經提醒,他當時並未放在心上。現在要怪罪,真箇兒屈死人了。
他苦巴巴看著皇后,皇后終於良心發現了,坦然道:“是我gān的,誰讓你早上說那樣的笑話!一切與錄都知無關,你要罵便罵我罷。”
他嘴唇動了動,不知在嘀咕什麼。半晌卻笑起來,“我還不曾戴過花呢,今日定將滿朝文武驚壞了。這樣顯得親和麼,也沒什麼不好。”
錄景鬆了口氣,忙道是,“明日官家看,朝上必定有半數官員戴花,以示對官家的推崇。”
他狠狠白了他一眼,要罵他,又怕折了皇后面子,到底按捺下來。把那朵花拿在手裡盤弄,慢吞吞道:“皇后與朕鶼鰈qíng深,大臣們看在眼裡,寧王也看在眼裡。適才皇后對宰執們的一番話,想來他是聽見了的。”
她屹然道:“那又如何?他既然回朝,就應當做好這樣的準備。我知道官家有些話不好出口,既然你不便說,那就由我來。我是皇后,將來要輔佐官家的,畏首畏尾,豈不叫人說我無用麼!”
他聽了自然感覺欣慰,至少他看到她在努力,雖然手腕還略嫌稚嫩,但是也表明了她的態度,不再是隨波逐流的了,她有她的立場。雲觀昨日的所作所為令她寒心,她和他反目成仇了。只是他今日匆匆回朝來,不管是作何打算,多少同她有些關聯。
他莫名悵惘,手指揉碎花瓣,思緒紛亂。
她站在一旁等他,見他出神,輕聲道:“官家政務理完了麼?理完了咱們回去吧!孃孃說打算設家宴,請寧王赴宴,官家的意思呢?”
他說:“設鴻門宴麼?瓮中捉鱉,將他正法?若真是這樣,皇后可否出面相邀?”
聽他這樣說,她倒是遲疑了下。她站在他這邊,此心天地可表。她可以看著雲觀被擒,甚至看著他被誅殺,但是要她親自動手,她覺得自己可能做不到。做不到又當如何呢?她嘆了口氣,“我相邀,他應當會提防我吧!官家當真希望我去麼?若你希望,那我便去。”
他思量片刻,還是搖頭,“我說過,這事不和你相gān。他半道上扔下你,你固然恨他,但是未到想殺他的地步。畢竟有過七年的感qíng,你還是念舊的,我說得對不對?”
她抬頭看他,總覺得他眼裡有些她看不透的東西。雲觀堂而皇之的出現,他心qíng不大好,面色漸漸變得沉鬱,她有些難過,拉他一下說:“官家,我們回去。”
他站起來,“我還有些事要辦……”
她順勢去抱他的腰,“你不要不高興。”
“我沒有不高興,只是眼下事qíng變得複雜了,得先解決那個大麻煩。過了中秋,各國使節會陸續到訪,內亂不是小事,可以自毀,也可能成為別國的利器。”他撫撫她的臉,“我聽聞綏國使節將入汴梁了,大約帶了你母親的口信吧!長公主出嫁近四個月,她必定掛念你。屆時可召使節進集英殿,皇后款待娘家人也是應當。”
其實和親後見故國的人不是什麼好事,牽涉到政治立場,弄得不好便落人口實。她不願意冒這個險,猶豫問他,“官家說我應當見麼?”
他笑了笑,“看你自己的意思。”
她輕輕搖頭,“我是皇后,和貴妃不同,萬一有什麼紕漏,怕損了官家顏面,還是不見了。不過我底下的佛哥和金姑子是綏國跟來服侍的,我憐她們在大鉞無親無故,打算讓她們隨特使回綏國,官家說可好?”
她有她的考慮,她沒有忘記郭太后對她的囑託。那時她一心為雲觀報仇,反正同她的初衷不衝突,就答應了。可是現在不能了,她很愛殷得意,反倒雲觀的所作所為令她失望透頂。既然不再需要為雲觀報仇,郭太后的託付她也就做不到了。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終歸是個隱患,她也害怕,怕一個不小心疏於防範,讓她們做手腳害了今上。所以早早打發走,走了她就放心了。這回是個好機會,有了藉口,也不至於惹人懷疑。
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,他人高,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夠著他。就那麼掛在他身上,傻呆呆的樣子,眼睫沉沉,嘴唇豐澤。他含笑吻了她一下,“好,一切皇后做主。”
她如今歸了心,自然樣樣以他為先。然而不能和盤托出,郭太后再不夠格也還是她的生母,她只能略加提點,細聲細氣同他說,“年下使節多,都是外邦人,我心裡覺得沒底。官家要小心些,不要同他們靠得太近,宴請也須有班直在場。酒喝一杯就成了,貪杯誤事,知道麼?“
她像個老婆子,他不由發笑,“知道了,聽娘子的不會錯。”
她頰上嫣紅,輕聲道:“你別老是笑話我,我說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。”
他越發覺得好笑了,“你有什麼道理?往我頭上cha花,今天這麼劍拔弩張的場合,我還像女人一樣戴朵花,現在回想起來就一身冷汗。”
“我不知道雲觀會回來,叫你丟人了。”她把前額抵在他胸前,“你打我吧!”
怎麼捨得打!他在她背上拍了拍,“罷了,我只是開玩笑,你還當真麼?你的話我都記住了,眼下事忙,還有些公務要處置,你先回涌金殿,夜裡我得了空就過去。”
她心裡知道,雲觀回朝,他看似滿不在乎,那都是裝給別人看的。他也有隱憂,以前是暗地裡的,背著人可以用一切手段。現在不行了,要做得得體,需要隱忍,花更多的jīng力。
她放開他,頷首道好,“我讓他們準備些吃的,別餓著了。我先回去,等你來看我。”
她依依不捨,弄得十八相送似的。走兩步叫一聲官家,他點點頭,“聽話,去吧!”
她到了門前,再看他兩眼,這才逶迤下了階陛。
回到涌金殿心思不寧,書看不進去,倚在憑几上繡荷包。chūn渥辦完了雜務進來,抖著七八張皮子道:“貴妃打發人送來的,我看過,毛是好毛。烏戎那地方天冷,林子裡的狐狸毛比別處的厚實。回頭做成內襯納在褘衣里,冬至在外面,正好派得上用場。”
她絮絮說話,她提不起jīng神來,看時候不早了,官家應當要來了。起身到鏡前敷粉,隨口道:“不能平白拿人東西,過節的時候準備些回禮。佛哥和金姑子近來怎麼樣?”
chūn渥說都好,“安安分分的,果真未出慶寧宮一步。”
她悵然道:“其實有些對不起她們,她們跟我來大鉞受委屈了。過兩日綏國來人,讓她們隨綏使回去,給她們些錢,讓她們以後好生活。”
chūn渥點頭應了,阿茸恰好進來,咦了一聲道:“綏國也要來人了麼?是不是也會像烏戎一樣,給聖人帶好些好東西?”
她只知道吃,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大姐。穠華逗她,“這次你隨她們一道去吧,回去找個郎君,好好過日子。”
她臉上一紅,揉著衣角道:“聖人別拿我打趣,我無父無母的,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,哪裡找郎君去!先前說好了要給聖人帶皇子的,如今皇子還沒生呢,我不走。”
穠華倒被她說得有點尷尬,打岔問她,“你上回收集的木樨花,可做成木樨花糖?”
阿茸笑道:“早就做好了,我都吃過好幾回了……聖人要吃麼?”
她推開窗,將一隻手伸出去,粉撲上多餘的脂粉在晚風裡一抖,粉霧四下飛揚,連空氣里都帶了甜甜的香。回頭道:“官家為雲觀的事煩心,我也幫不上什麼忙。我記得你做的花糖最好吃,給官家準備一份什錦蜜湯罷,他愛吃甜食。”
阿茸抬眼望她,極慢地綻開一個笑,轉身往外去了。
☆、第51章
穠華等到很晚,可是官家並沒有來。
臥在chuáng上側身靜躺著,把手伸過去,褥子微涼,沒有他在,心裡空落落的。枕頭並排擺了兩個,她撫摩那緞面,靠上去,聞見龍涎清冽的香,是他的味道。她是個依賴xing極qiáng的人,眷戀他,他在身旁便安心。一刻不見竟像被斬斷了根,開始變得惶惑無依。
實在睡不著,起身推窗眺望前面的柔儀殿,宮牆太高看不見,不知他睡了沒有。她撐在窗台悵然了很久,想過去找他,又怕他正忙。再等等吧,也許忙過了今天,明天就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