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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只是不甘心。他握緊了鞭子,泄憤式地在轅上抽了一記。她心在殷重元身上,沒關係,等沒有了指望就會認命了。他現在反倒在後悔,為什麼沒有想辦法殺了殷重元。難固然是難,但殺了他,才是治本的最好辦法。
或許等下一次,再見面就是你死我活的較量了。他奮力抖了抖馬韁,活著的人得到她,比江山之爭更加直截了當。
馬蹄聲噠噠,穠華靠著圍子昏昏yù睡,漸漸聽見有人聲,她猛地驚醒過來,跪在墊上打簾張望,原來車上了huáng土壟道,已經駛出那片蘆葦地了。
時間也正好,恰逢太陽下山的當口。她倚著窗口看,夕陽慘澹,所有人的臉上都籠著灰敗的神色,眼睛裡沒有光。要覆國了,誰也笑不出來。狗還戀家呢,何況人乎!穠華見這光景,自覺天都矮下來了。崔竹筳將車駛到一家客棧門前,打簾請她下車,見她滿臉沮喪,牽唇一笑道:“鉞軍攻過這裡了,看看那些倒塌的門樓和無家可歸的人,都是殷重元的禁軍gān的。”
她看他一眼,沉默不語。他也不多言,負手走進了店堂里。
店裡的博士迎出來,大概經過了一場戰爭,再看見生人有點怯怯的。雙手在巾櫛上無意識地反覆擦拭,躬著身腰道:“客人從哪裡來?是住店呢,還是打尖?”
崔竹筳道:“我們從遠處來,要間屋子休整一晚。”
她跟在他身後補充了句,“要兩間。”
他回身看她,不置可否,掏了點散碎銀子遞給博士,“勞駕再替我請位大夫來。”
博士掂著銀錢道好,引他們往後院去,邊道:“半個月前一場大仗打得日月無光,鎮上大夫都被拿去醫治傷兵了,客人運氣真好,恰巧今早都放回來了。客人先歇下,小的叫人攏炭盆來與二位取暖,再燙一壺酒,客人吃喝上,我這就去醫館找人。”
博士走了,他想上前扶她,被她揚手格開了。只說不勞煩先生,自己蛻了鞋子坐在chuáng沿上。原本不該當他的面上chuáng的,可是有些支撐不住,頭暈目眩。背上一陣陣冷將上來,再多坐一刻都會癱倒似的。
她打了個冷顫,“先生恕我無禮了……”她指了指chuáng,“先生自便吧。”
他頷首說:“不必客套,不舒服就上chuáng歇著,我在這裡陪你。”
她暗裡腹誹誰稀罕他陪!可是實在無力反駁,躺下就像要死過去一樣。被褥里冷得厲害,不像禁中供著暖。這裡的被褥有種cháo濕發霉的氣味,靠近了就反胃。她勾起頭喚他,“先生把車上那chuáng被子給我搬來罷,這裡的褥子我睡不慣。”
他知道她嬌貴,一路上咬著牙不吭聲,到現在才有些瑣碎的要求,反而顯得可親了。他笑了笑,溫聲道好,“你先湊合,我去捧來。想吃什麼,我讓他們準備。”
她搖搖頭,“沒有胃口,讓我睡一會兒。”
她萎靡不振的樣子令人擔憂,他想走近,又怕她反感,只得遠遠站著觀察。見她眉頭緊鎖,料想極不安穩,大概是路上受了風寒。這樣的天氣,又在野外過了好幾夜,她是富貴叢中長大的,沒吃過太多的苦,身體便抵抗不住了。
他走出去,吩咐店裡廝兒餵馬,抱起被褥復打探,“鉞國的大軍攻到哪裡了?”
廝兒拿兩腳鏟子叉起糙料揚進馬槽,一面呵著熱氣道:“客人眼下來綏國真不是好時候,外面亂得一團麻,鉞軍已經兵臨建安城下了,鳳山上的小皇帝還在抱著美人做夢呢!好在城中有位上將軍,率二十萬大軍堅守建安,鉞軍攻了三次城,未能拿下。如今據說將建安圍起來了,斷了城裡糧糙供給,只怕那二十萬大軍堅持不得多久。鉞軍六十萬人出征,先前幾場戰役戰死將近九萬,如今還剩五十一萬。五十一萬大軍碾壓建安城,站在城頭看,下面黑壓壓蝗蟲一般,想想多瘮的慌!”他一邊撒豆齏一邊搖頭,“氣數將盡,要改朝換代了呵。客人若沒有要緊的事,不如等到天下大定了再走吧,否則路上遇見流寇,那就危險了。”
他靜靜聽了,轉頭看天色,“建安城已經阻斷與外界的聯繫了麼?”
廝兒點頭說是,“城門緊閉,城內的人出不來,城外的人進不去。據說上將軍下令,誓與建安共存亡,大概會守到糙盡糧絕的那一日吧!”
他立在那裡良久,這樣事qíng就難辦了,眼下想進城不可能,除非等到城破之後。他斟酌了下問:“你說的上將軍,可是鎮軍大將軍孫膺?”
廝兒道是,“孫將軍如今是咱們綏人的大英雄,提起他的大名,沒有人不誇讚的。”
他在建安城中三教九流都結jiāo,和孫膺這人也打過jiāo道。半年前他還是個武衛將軍,將軍之中第四品,算不上高等級。看來必定是那些驃騎、車騎將軍不中用了,匆忙將他推上馬的。這人以往不太長進,沒想到國難時竟能委以重任,出乎他的預料。
他心裡盤算著,腳下搓著步子回臥房裡去,中途讓人往湯婆子裡灌了熱水,送到chuáng上讓她捂著。她睜開眼看他,復又把眼睛閉上,面孔白得像張白紙。他不由心焦起來,到門上等郎中,隔了半盞茶功夫,見那個博士帶著一個背藥箱的往後來,他忙迎上去,拱手做了揖,請大夫裡面診治。
那郎中坐在chuáng前觀她容色,問了症狀又看脈象,右手號完了換左手,半天捏著一小撮鬍子道:“娘子寸脈滑數沖和,依在下看是喜脈。只是月份尚小,隱於其中,可過半個月再號一次,到那時方能斷定。”
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兩個人,本來以為是病了,沒想到居然是喜脈。
穠華聽了頓時眼圈發紅,心裡歡喜異常。她和官家天天盼著孩子,兩個沒有常識的人,從同房開始便招醫官請脈。三天一次持續了近一個月,沒想到盼著盼著,果真來了。只是這麼好的消息不能立刻同他分享,是個莫大的遺憾。她很想看他高興的樣子,一定是傻傻的,又哭又笑吧!她現在愈發想他了,恨不得一下子回到他身邊。他們有孩子了,那些言官終於不能以皇嗣為藉口刁難他了,可是離他那麼遠。想念他的懷抱,想念他的微笑,卻被硬生生分開,想起這個便愈發的憎恨崔竹筳。
所以這個消息是有人歡喜有人憂,她悲喜jiāo加著,可對於崔竹筳來說卻是個晴天霹靂。有了孩子,她和殷重元的糾葛便更加深了。他指望她能忘了他,但是孩子存在,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,這一輩子都別想擺脫。
大夫說著賀喜的話,他勉qiáng笑了笑,“承你吉言,果真是天大的好消息。這是第一個孩子,不知道哪些方面要留意,還請先生指點。”
大夫道:“孩子才著chuáng,要仔細看護著,不能乏累,qíng緒不能有太大波動,整日高高興興的自然最好。還有一點要緊……”低聲在他耳邊叮囑,“三個月內行房是大忌,待滿三個月,孩子結實了,可徐徐圖之。但切不可貪戀,畢竟有了身孕,該當心還是要當心的。”
他臉上紅起來,諾諾應了,復道:“我們一路顛簸,我看她這兩日萎頓得厲害,又不肯吃東西,怕這樣下去傷了孩子,先生開些安胎的藥吧!”
大夫揭開藥箱取紙筆,趴在桌上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張紙,邊寫邊道:“藥都是輔助,要緊還是食補。”往後仰身囑咐,“娘子胃口再不好,為了腹中胎兒也要勉為其難。你不吃,他要吃,可不能縱著自己,委屈了孩子。”
她坐在褥子裡,明月般的臉盤上帶著微笑,略低了低頭道:“多謝先生,我記住了。”
大夫開完方子問崔竹筳,“何人隨我去取藥?”
“只有再勞煩博士一趟了。”他把心煩意亂都壓制住了,往外客套比手,“我送先生。”待得轉出了客房,他在大夫袖上牽了一下,壓聲道,“還要勞煩先生,這個孩子……留不得,請先生替我想辦法,將他打掉為好。”
那大夫吃了一驚,添丁是闔家歡喜的好事,他卻寧願不要,實在匪夷所思。仔細打量他兩眼,拱手道:“恕我冒昧,敢問閣下與那小娘子是什麼關係?我看小娘子高興得很……”
若說夫妻,哪裡有做爹爹的不要自己孩子的,說不通,唯有另想說法,便道:“她是舍妹,婚後不久郎君身故,夫家又沒有長輩做主,家下爹娘與她說了門親,願令她再嫁。如果拖著孩子,婚事便難成了。趁著現在孩子還小,長痛不如短痛,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?”
大夫長長哦了聲,只是可憐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,命途這樣坎坷。終歸也是無奈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何況在這戰火連天的年月里,活得益發不易。他嘆了口氣,頷首道:“既這麼,那我就另開一副藥。只是打胎畢竟傷身,事後要好生將養著,否則想再懷上就難了。”
他道好,“我心裡不忍,卻也無法。”說著見酒博士從廊下經過,招手託付他跟隨大夫去取藥,自己又轉身進了臥房裡。
進門時她已經下了地,看見他上前迎了兩步,哀聲道:“先生也聽到這個消息了,我如今懷了官家的孩子,不可能再與先生如何了。先生放我回去找官家吧,他是孩子的爹爹,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父親。”
他未應她,只攙她回chuáng上,含笑道:“怎麼下chuáng來了?你現在身子虛,要好好靜養。那些事容後再議,剛才大夫在外面同我說,只怕坐胎不穩,連日的顛躓孩子有損傷。先開些安胎的藥調理好身子,這兩天在這裡住下,等穩妥了再走不遲。”他垂眼在她手上拍了拍,“穠華,你的孩子,我自當視如己出。所以不要再說找官家的話了,別叫我傷心。”
☆、第81章
她知道說了也是白說,不過想要碰碰運氣罷了。可她實在不解,他怎麼成了這個樣子。以前那樣謙和儒雅的人,為什麼一夕變得面目全非了?她努力想找到崔先生的影子,可是沒有,找不見一絲一毫。他和她面對面而立,卻陌生得從未相識一樣。仿佛魂魄換了別人,皮囊仍舊是他,叫人從心底里升起寒意來。
“以前疼愛我的先生去哪裡了?”她悽然道,“我的先生是最好的先生,以前我有心事都同他說,先生曾經是我最信任的人。可是現在……我已經不認得先生了。”
說起這個,他也很難過。一個人沒有執念的時候,可以兩袖清風。一旦求而不得,那就另當別論了。他低頭看她,悵然道:“怪這世道,怪我曾經受制於人,所以殷重元要統一天下,我覺得是件好事。中原需要一位稱雄的霸主,讓他高高在上坐鎮江山,我不與他為敵,我只要平靜的生活,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。”他笑了笑,“或許你會說我無恥,可是我放棄一切換一個你,難道很貪心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