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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幸今上還算自省,失態也不過一刻,很快便收回筆來。眾人都看過去,但見皇后眉心花鈿jīng巧,那種一勾復一繞的匠心,不是她們眉梢潦糙的一筆能比擬的。有了對照再看彼此,發現今上把她們的臉當成了朝臣的奏疏,倒掛的一彎新月,像極了隨手應付的批對。感覺有些屈rǔ,又有些心酸,卻不得不繼續把這幌子頂在臉上。
罷了,人家是皇后,高看一眼也是應當。再瞧貴妃,她的那一撇和她們沒什麼兩樣,頓時又煞了大半的xing。這宮掖之中畢竟只有一位皇后,元後正妻,豈是她們這些人可比肩的。
皇后也有些羞臊,但扭捏不過一瞬,旋即斂神,又恢復了以往神態。對太后笑道:“今日孃孃和諸娘子都在,我和官家編了兩齣傀儡戲,想請眾位替我們分個高下,也給大家助個興。”
這倒是稀奇的事,官家這人素來無趣得很,從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花心思。現在迎了一位皇后,有了這麼大的轉變,實在讓人驚訝。太后喜得面上放光,“今日有眼福了,倒要看看官家和皇后,誰的戲編得妙。”
穠華看了今上一眼,“我和官家有賭約,輸贏對我們很要緊,請諸位秉公,萬萬不可有偏頗。”
眾娘子應個是,紛紛落了坐。
外間小huáng門搬架子搭幕帳,傀儡戲的戲台不需要多大,也就丈來寬,能容得下兩人一馬就夠了。穠華宮裡的侍女和高班先登場,依舊是她原先編寫的唱詞,咿咿呀呀地演繹下去,一直演到公主入匈奴王帳,與單于結秦晉之好。然後煙波突起,公主無子,遭其他閼氏排擠,單于口稱愛她,卻沒能保護她。一次單于征討叛亂的部落,回來後發現公主不見了,悲痛yù絕,四處尋找,不得所蹤。
屠耋閼氏進獻讒言,尖酸唱道:“糙原奔騰的野馬踏碎她的心肝,天空高亢的鷹唳嚇得她終日惶惶。她必定是膽小,逃回了她的家鄉,單于莫再念她,莫管她的生死存亡。”
單于卻沒有聽屠耋閼氏的話,他在糙原上不停徘徊,喃喃說著:“我六神無主,寢食難安。就算踏遍每一寸土地,也要尋回我心愛的姑娘。”
於是日復一日地走訪,從chūn到夏,從秋到冬。終於有一天,在河畔找到了牧羊的公主,公主告訴他,“離開王庭,非我所願。他們將我驅逐,將我捆綁。我走過láng群肆nüè的高原,翻過虎豹成群的深山,只為尋找你,我的夫郎。”
最後的結局當然是好的,公主回到單于身邊,害人的屠耋閼氏也得到了懲罰。只是過程有些曲折,娘子們看得淚濕衣衫。
穠華看他們排戲的時候也會感動,相愛的兩個人,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?現實已經很殘酷了,故事中可以有一個圓滿,也算是件幸事。看大家哭成這樣,她想她也許有贏的希望了。帶著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,人家不以為然,抬了抬手,他宮裡huáng門把傀儡搬上了場。
男人的世界不局限於小qíng小愛,充滿了鐵馬兵戈的豪邁。單于志在中原,即便公主和親,也沒能阻止他征伐的鐵蹄。雖有過短暫而快樂的新婚時光,但是稍縱即逝,匈奴還是起兵,攻破了漢室齏粉一樣的邊防。
公主哭著質問單于,“你說胡漢結為友邦,永不興兵進犯。誓言尚在耳畔,為什麼轉眼就將它遺忘。”
單于當然有他的道理,“胡笳焉能只在塞外迴響,匈奴兒郎頭可斷,鴻鵠之志不可喪。我要將這萬里江山贈予你,讓你俯視天下,富有萬邦。”
終於紫蓋huáng旗入長安,單于勝利了,然而贏得了天下,終究還是負了她。公主不能原諒單于,一病不起,一個深秋的早上鬱鬱而終,至死沒有再見單于。單于獨活了三十年,某一天回到糙原,崩於初見公主的山丘上。子孫要將他們合葬,打開公主墓,發現墓里是具空棺,留下了一個千古的懸念,沒有答案。
“好好的日子,引得大家流了這麼多眼淚,這是做什麼呢!”太后拿帕子掖眼睛,靠在椅背上長吁短嘆,“我喜歡皇后的那個結局,至少單于和公主在一起,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。可是官家的那個結局,又叫我心疼得不行,兩個擺在一起,實在分不出勝負。這樣吧,讓huáng門拿筆筒來,除卻帝後,咱們共有二十九人,一人投一支筷子,多者為勝,如何?”
帝後都說甚好,於是各自面前擺了個huáng楊木筆筒,嬪妃們紛紛起身,競爭很激烈,你得一支我得一支,難分伯仲。穠華數了數,面前共有十四支筷子,最後一票在太后手上。太后呢,到底還是把筷子放進了今上的筆筒里,“皇后別覺得我偏心,好的結局雖是成人之美,但過後便忘了。官家的故事裡,蓋世英雄有萬丈雄心,也有令人動容的百里柔qíng。公主死後單于多傷心啊,這樣活著,其實比死了更煎熬。我這支筷子是投給單于的。”太后問今上,“那個公主墓為什麼是空的?公主究竟有沒有死?抑或是成仙了,飛升了?”
今上垂著兩眼搖頭,“故事到這裡便結束了,後面的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編的故事你不知道?”太后詫然,問皇后,“你說呢?”
他的這齣戲似乎在影she什麼,說不清楚,反正隱約有預兆似的。穠華說:“我覺得公主還活著,她只是不想再留在宮廷中了,也許找了個依山傍水的地方,過普通人的日子去了吧!”
太后無限惆悵,喃喃道:“這樣也好……”
穠華輸了,心裡有點難過,但不可否認,今上的故事更耐人尋味,她輸得也算心服口服。可惜艮岳之行,看來打了水漂,只有等以後了。
眾人收拾起心qíng,召新來的直學士入殿。崔竹筳對今上長揖,復對皇后行禮。今上調轉視線望向皇后,他的皇后對崔直學微微一笑,唇角線條別樣嫵媚。
☆、第18章
白天還是晴空萬里,入夜時就變了天。風乍起,chuī動涌金殿內滿堂的簾幔,人不必出去,自有雨前的涼意灌入殿裡來。
佛哥關了窗,回身道:“聖人今天受累了,早些安置吧!chūn媽媽那裡不要擔心,太醫問過了脈,說是脾胃虛寒,已經吃了藥,睡下了。”
chūn渥午後起身上不舒服,歪在閣中臉色慘白,後來被帶回下處去了。穠華晚膳前去看過,一直憂心,再三地問:“不要緊吧?眼下還吐麼?”
佛哥笑道:“不要緊,已經安穩了,只是還很虛弱,讓聖人不要去看她,她歇一晚,明早再來伺候聖人。”
穠華點了點頭,“那便讓她好好睡吧,我去了還要擾得她不安寧。你去吩咐一聲,讓人替她準備些吃的,防著半夜裡餓。晚間沒什麼事了,你們也都歇吧。檐下燈籠讓人滅幾盞,風太大,留神火燭。”
佛哥聽她一一指派完了,應個是,“我在外殿上夜,聖人要什麼便喊我。”jiāo代完了退出去,反手關上了雕花門。
確實有些乏累了,應付一整天,笑得牙關發酸,回到自己宮裡,繃了很久的四肢總算可以放鬆下來了。臥在圍子chuáng上,yù合眼,奇怪神思卻愈發清明起來。大概習慣了有chūn渥做伴,自己一個人睡,反倒不自在了。腦子裡走馬燈一樣,和後宮御妾們相處,總算搞清了每個人的五官和位分。又想起崔竹筳,人多眼雜,先前沒能說上幾句話,待過兩天找個由頭去三閣里挑書,藉機再和他詳談。
翻來覆去睡不著,最懊惱的還是今天的比試,非但沒能慫恿官家去艮岳,自己還欠他一個條件,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。越想越氣惱,屋裡隱約熱起來,便光著腳下地,到窗前捲起了竹簾。
外面倒是個清涼世界,天上雲層翻湧,一簇簇從頭頂狂奔過去,眼看要下雨了。天邊一彎上弦月孤苦無依地懸掛著,略微一晃,被流雲覆蓋住,泱泱宮掖在明與暗的jiāo替里輪迴,有種玄妙的況味。
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,吸上兩口氣,心qíng逐漸舒展了些。現在還得再想辦法怎麼去接近殷重元,幾次jiāo鋒下來都是鎩羽而歸,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勝算了?邀他來慶寧宮他也不來,聽說今晚可能去貴妃的宜聖閣了,萬一他寵幸上了別人,她就算空占個皇后的位置也是枉然。
可是怎麼辦?她志向雖然遠大,卻遠遠沒參透做一個妖后所要具備的能力和手腕。其實說難不難,什麼都捨出去,以色事人,惑亂君心,就那麼簡單。可是難題擺在面前,就算她自薦枕席,殷重元對她也不感興趣,那麼費盡力氣不是照樣無用功麼!她的手指篤篤叩擊窗戶,左思右想,不得要領。最後自己覺得甚無趣,把竹簾重新放下來,倒回了chuáng上。
依舊輾轉反側,耗了很久,外面雨聲颯颯而起時,終於睡意襲來。朦朧間看見chuáng頭站了個人,可能是chūn渥,也可能是金姑子吧!她困極了,掙不開眼睛,並沒有去理會。感覺那人在chuáng沿坐下來,手指帶著濕意,輕輕落在她的眉上。
她的手勢很溫柔,穠華不覺得反感。她撫撫她的鬢髮,手指蜿蜒而下,點她的唇瓣。她勉qiáng扯了下嘴角,想讓她別鬧,可是懶得張嘴,於是手指劃到她耳垂上,輕攏慢捻,得趣異常。
她拖著長腔撒嬌:“我要睡了……”
可是那撫觸沒有停,她漸漸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,睜開眼一看,哪裡是chūn渥,一張呲目yù裂的鬼面,是那天龍圖閣對她無禮的人。
她倒吸了一口涼氣,待尖叫,被他搶先一步捂住了嘴。他的笑聲從面具後面傳來,“皇后連官家都不怕,卻怕我麼?”
穠華奮力掙紮起來,這人好大的膽子,上次只是在龍圖閣挑釁她,這次闖進她的涌金殿來,真當她這樣好欺負麼?她橫了心,勢必要叫人活捉他,揭開他的面具,看看他究竟是何許人。
她不肯屈服,他明顯加大了鉗制的力量。殿內燈火投she出兩個互相撕扯的身影,氣咻咻地,以命相掙。她到底是女的,力氣沒有他大,混亂里他欺上身來,把她壓在底下。現在的月令穿得很薄,她又是睡時的衣裳,彼此糾纏在一起,隔著兩層衣料,可以感覺到他結實的肌ròu和火熱的軀體。
她又羞又憤,心裡恨佛哥睡死了,裡間的動靜竟一點都聽不到。這人的儺面離她又近,幾乎臉貼著臉。她不知道他要gān什麼,比上次更恐懼和無望。身上熱騰騰的,掙得渾身是汗,終於jīng疲力盡了,仰在那裡急促喘息。他還捂著她的嘴,她有一瞬覺得不能呼吸。他大概也察覺了,略鬆開一些,但並不把手移走,沉聲道:“想想你的rǔ娘,你帶來的人。如果要她們活命,就乖乖的,不許出聲。”
穠華簡直有種無處申告的困頓感,他有這本事在守衛森嚴的禁庭自由來去,那麼要取人xing命一定也不費chuī灰之力。硬碰硬不是辦法,先探清他的目的再說。她冷靜下來,點了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