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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擺手叫退她們,歪在引枕上長嘆,“出了這種事,必定要徹查的,首先查的就是慶寧宮。”
chūn渥道:“就算查,也只是暗中罷了。你是中宮,官家不發話,誰敢明目張胆拿捏你?我瞧你們兩個處得倒好,這禁庭的娘子們全成了擺設。不過你要當心,樹大招風,還是克制些的好。”
她嘟囔道:“我也知道,可是他來找我,我有什麼辦法。”嘴裡說著,其實心裡得意,臉上全做出來了。
chūn渥無奈笑道:“還是孩子脾氣!如今我告誡你一句話,你若不愛聽,就當我沒說。”
她唔了聲道:“我幾時不聽你的話了,你說,我記著呢。”
chūn渥站在榻頭,微含著胸道:“女人能依靠男人固然好,但是這男人太複雜,自己就得留個心。兩個人談qíng的時候,誰都挑好聽的說,你是聰明人,不要只圖眼前。我同你講這些,並不是要你學會猜忌,是唯恐你陷得深,吃虧。你記著,萬事留個退路,不說占優,至少別讓自己太láng狽。我以前一直盼著你和官家敦睦,能有個好歸宿。可如今你們真的qíng投意合了,我又擔心起別的來……”她笑著嘆息,“大概是嫉妒,覺得自己失去了你,不甘心吧!”
穠華撐起身,兩手環住她的腰,把臉埋在她懷裡,糯聲道:“娘永遠不會失去我,我的心一直和你在一起。”
chūn渥是過來人,年輕時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qíng。磕磕絆絆走了那麼多彎路,過去的歲月積累到一定程度變成經驗,傳授給下一代。穠華知道她的苦心,只有愛護你的人,才會時時替你擔憂。然而幸福著,就覺得不幸離得很遠很遠。
七夕過後立秋,立秋過後就是秋社。禁中總有那麼多節日,一個接一個,供后妃們打發枯燥乏味的時光。
秋社有祭土地神的傳統,出嫁的女子也要回娘家。民間盛傳這樣的說法,若婆婆還健在,留在婆家過秋社,會與婆婆衝剋,折了婆婆的壽元。禁中這項習俗單獨針對皇后,因為只有皇后才能與太后稱婆媳,其餘的娘子們身份夠不上,仍舊要留在大內,寸步不得相離。
穠華在鉞國沒有親朋,太后便安排了榮國長公主府邸供皇后過節。榮國長公主是今上異母的姐姐,早年嫁了太傅的獨子,成婚三年駙馬便過世了,如今一人寡居。
長公主是個xingqíng溫和的人,駙馬薨後一心向道,太后幾次勸說她改嫁,都被她婉言謝絕了。穠華第一次見她是在大婚那日,長公主率眾命婦朝見,一身大袖霞帔,端莊沉穩的模樣,讓人想起佛堂里供奉的菩薩。太后覺得她是靠得住的人,且又不與姑舅(公婆)同住,皇后去她府上正合適。
地方定下了,出行的鹵簿也都布置起來。皇后的儀伏與今上相似,不過略微減免些,乘輿雕龍,左右近侍小帽紅袍,駕前也有執事開道。穠華從窗口望出去,一路上圍子數重,搭建出一個寬闊但閉塞的世界。道路兩邊的商鋪行人全不見,觸眼所及皆是灰濛濛的厚布,和樹頂扶蘇的枝葉。
榮國長公主在府外恭候,見鳳輿到了便迎上前來,huáng門打起帘子,公主欠身道萬福,“聖人長樂無極。”
穠華在她肘上託了一把,“阿姐不必多禮。今日到府上過節,擾了阿姐清靜,是我的罪過。”
長公主笑道:“聖人駕到,寒舍蓬蓽生輝,我謝恩都還來不及,豈敢說擾了清靜。”她攜皇后進門,皇后的三寸皓腕搭在她手上,真正的媚骨天成。那日遠遠見過鳳駕,彼時就覺得名不虛傳,如今近看,愈發舒麗柔美,不可方物了。
“府里設了樂棚,差衙前人演雜戲供聖人取樂。”公主引她入宅,一面道,“外命婦們悉知聖人至我宅邸,爭相來與聖人見禮。那日在紫宸殿不得親近,今天到跟前請安,也好與聖人通通qíng誼。”
穠華抬眼看,果真院中侍立了眾多命婦,穿著真紅大袖分列兩旁,她還未走近便紛紛行禮。她是極好說話的人,平時也隨和,抬手叫免禮,請眾位命婦入座。
長公主說起上次入禁庭,得知皇后與今上斗傀儡戲的事,撫掌道:“消息大約是傳出去了,瓦坊里排了戲中戲,就是以聖人和官家的故事為藍本。”
穠華聽了掩口笑,“我卻不曾想到,還有這樣的事。”
公主道:“百姓都羨慕禁中,譬如大內時興什麼花樣的簪環,嬪妃們喜歡什麼面料的衣裙,市井中很快便會傳開。聖人曾穿過棲枝飛鶯紋的旋裙,年輕女子爭相效仿,據說眼下已經價值千金了。”
她依舊抿嘴笑,羨慕禁中,禁中有什麼好的。牆外的想到牆內來,牆內的苦於無門出去罷了。
台上咿咿呀呀唱《蘇幕遮》,那種西域的旋律起先流傳進教坊,後來漸漸普及,許多達官貴人府上配樂班,也常拿這個助興。穠華對文戲不感興趣,勉qiáng坐一會兒,漸漸有些乏累了,徐尚宮看出來,暗暗示意長公主,長公主忙趨身道:“後院清靜,聖人可去那裡小憩。廚司已經籌備了社飯,待聖人出來了再分賜給命婦們。”
穠華道好,請眾人安坐,由長公主陪伴著往後院去了。
公主宅邸頗大,但辟出來的這個院落jīng巧玲瓏。長公主引她入內,到竹簾前示意隨行的人止步,自己親自送皇后入閣。
“這是我平時悟道的地方,連亡夫都不曾來過,聖人歇在這裡,自然能得安定。”公主引她跽坐,垂眼擺弄矮几上香料,狀似不經意道,“聖人與官家和親前我就聽說過你。”
她哦了聲,“阿姐怎麼知道我的?”
公主眼波在她面上一轉,“雲觀回大鉞後,有一次到我府里做客,恰巧同我提起的。”邊說邊挽袖燃了一爐香,話到這裡便打住了,莞爾笑道,“聖人歇著罷,我先回前院去。過會兒指派人通傳我,我再來接你。”
她微微頷首,長公主欠個身便退了出去。
閣中香菸裊裊,聞著很舒心。她也不是真累,是不習慣應酬,人多了頭暈。躲到這裡來蠻好,沒人打攪,樂得自在。只是長公主突然提起雲觀,叫她心裡惘惘的。看樣子云觀與她感qíng不錯,否則不會透露那許多。
隔院的曲樂悠揚婉轉,隱約飄到後面來,她闔眼擊節,曲子聽得不甚清楚,但捲簾的聲音在耳畔響起。她懶懶睜眼一看,不屑道:“故技重施,你果真玩不膩?”
日光從外面照進來,沌沌的煙霧裡站著個人,穿圓領袍,戴饕餮紋面具。
☆、第40章
他慢慢走進來,在她榻前站定,穠華看不到他的臉,但知道他的視線一刻也未離開她。她不由好笑,支著脖子道:“我來長公主府上一天罷了,你這樣跑出來,讓人知道了要笑話的。上次的事你忘記了?亂賊還未拿住,說不定在哪裡窺伺著,你獨自離宮不怕危險麼?”
他不說話,只是站著,挺拔的身姿,讓人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來。她眯覷著眼看他,“怎麼呢,今日有些古怪。”讓開一些,拍拍榻沿道,“來坐下。”
他趨身到她面前,廣袖下的手探過來,緊緊覆在她手背上。她覺得稀奇,一味望著他。這個儺面見過幾回,已經不再陌生,但是近看還是覺得恐怖。她撼了他一下,“官家,你可是有什麼話要同我說,張不開嘴,便戴面具來?是貴妃的事查出頭緒了麼?難道與我有關?”
他依舊不說話,但是手指顫抖,人微微佝僂著,姿勢變得極痛苦。她心裡不由緊張,撐身坐了起來。總有哪裡不對,思量半天,忽然想起這個面具早已經在福寧宮砸壞了,怎麼又找了個同樣的?她遲疑著把手伸過去,“讓我看看你的臉,否則我會害怕……”
他沒有動,她搬那面具的下頜,一點點往上抬起來……堅毅的唇,挺直的鼻樑,生動的眉眼,一張如詩如畫的臉。可是她卻怔住了,以為自己在夢中,努力地、不可思議地瞠大了眼睛。
“穠華……”
面具脫手,落在木地板上,磕托一聲悶響。她看著這張臉,一瞬間眼淚凝結成厚厚的殼,籠罩住了她的視線。她聽見自己大聲的抽泣,氣涌得簡直不能自已,“雲……雲觀……”
一語道破,就像鏡面被砸開,所有的自矜都分崩離析了。他兩手扣住她的肩,努力克制,但愈是克制,愈難自控,他哽咽著說:“是我,我回來了。”
她的思維變得混亂了,他出事後的三年,多少個日夜,她想念他,只能抱著他送她的布偶入睡。因為失去了爹爹和他,她曾經覺得生無可戀。現在他活過來了,這幾年就像做了一場chūn秋大夢,過去的一切變得虛虛實實,不再重要了。她在淚眼模糊里撫摩他的臉頰,溫熱的,鮮活的。
“雲觀……”她捂住嘴嚎啕,又怕人聽見,極力壓抑了喉嚨,“我以為你死了,再也見不到你了。”
他說沒有,替她擦眼淚,自己卻泫然yù泣。畢竟是男人,有他的傲骨,勉力自持,頓了半天才又道:“我沒有辦法,東躲西藏,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。一直想去找你,可惜無能為力,這天下已經變了,再也不是我的國了。我在番邦漂泊了三年,前陣子才回大鉞來。”他靜靜看她,目光哀戚,苦笑著搖頭,“我不在中原,但與這裡的探子互通消息。三個月前得知你來和親,我的心……刀割似的。前兩日聽說你要出宮過秋社,我來求了阿姐,安排我見你一面。我想過了,只要能說上幾句話,即便沒有明天,我也認了。”
穠華哭不可遏,只是緊緊抱著他,絮絮道:“雲觀……雲觀……你還活著,真好。”突然想起來,慌忙往外看,低聲說,“你不能來這裡,我過公主宅,外面有諸班直把守。萬一他們發現你,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他捋捋她的發,安撫道:“不要緊,我提前兩日便來了這裡,待你走了我再離開,諸班直發現不了,重光派來暗中監視你的人也發現不了。”
她大為驚訝,“監視我?”左右尋找,並不見有什麼異常,“他派人監視我麼?”
雲觀嘲訕一哂,“他從來不相信任何人,我們的事他了如指掌,為什麼讓你入禁庭?因為他知道,只要你在他手上,就必定能引我出現。”
穠華覺得難以置信,“可是你的死訊早就傳遍各國了,你薨於東宮,至今還有huáng門在祭奠你。”
他嘆了口氣望向別處,“我若不死,他如何登基?要不是當初有人頂替我,混淆了他的視聽,我恐怕也不能活命。後來他應當察覺了,可惜晚了一步,因那時忙於臨朝,便讓我逃出了大鉞。他心裡有根底,這三年來從沒放棄找我,我活著對他是個威脅,必要除之而後快。”